第5章 千唇
徐缓对着镜子慢条斯理的把领带打好,他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正在会客室等他。
助理推着他的轮椅向会客室走去。
电子门向两侧收起,徐缓看见对方颇有些闲情逸致地给他会客室里的一盆仙人掌浇水,身形欣长,穿着直到膝盖的黑色外套,抬起的右手腕上戴着一串红绳,指骨很长,没有枪茧。
他微笑着提醒了一句:“水要溢出来了。”
那人放下水壶,倚着桌子,看不出有任何拘谨,却也没有半分亲热,只是笑了:“不好意思。”
徐缓客气道:“没关系。”
他打量着这位年轻人,游刃有余,镇定自若,甚至是有些懒散和随意了,他坐上会议室的沙发,把立在脚边的箱子提起放在桌面上推过去。
徐缓在桌子另一头稳稳接住,打开箱子的锁扣,饶是他已经担任寻星基地的基地长接近4年,还是被这种大手笔惊讶的说不出来话。
整整20支高速释放酶!
晶蓝色的液体在玻璃试管里随着箱子的一立一倒而起伏流动,像是折射出最古老最瑰丽的星河,令人痴迷。
徐缓关上箱子,抬眼望向这个年轻人。
“先生贵姓?”他温和地问。
“这不重要。”年轻人思考了一下,弯起唇角道。
徐缓也不问,只是道:“您想要什么?”
对方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我的要求很简单,”他笑道,“帮我找两个人,顺便杀一个人。”
徐缓并没有立刻答应,只听见年轻人继续说,“完成一个任务,另送20支tre。”
“成交。”徐缓道,“知道长什么样么?”
年轻人递过来一张照片,徐缓看着这张只有背影的照片,一个小孩儿,还有个清瘦的少年。
“那杀的人呢?”
年轻人似乎又思考了一下,才颇有些冷淡的回道:“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你只需要等着就行。”
徐缓问:“等在哪儿?”
年轻人站起身,双手放进大衣外套里,说:“寒山。”
雾气如野马奔腾,雨泽的雨时下时停,并不好行动,谭轻决定半个小时后出发,无论雨是否停下。
许溺被关长迎按着抽血,他原本就白,金色的血液从输血管汇入血袋,更显的他如恶鬼一般的苍白,但是没人说话。
交易达成,就绝不悔改,悬空与许溺都应该遵守交易规则。
关长迎拔针,招呼谭轻过来把许溺带走,谭轻抵了一下后齿,走向许溺。
许溺漆黑的瞳孔盯着地面,忽然伸来一只手,“站的起来吗?”
谭轻看他恹恹的,脸色发白的很,也没怎么想就伸出手去,许溺抬起眼看他,也不说话。
谭轻见他没动作,正准备收回去的时候,许溺抬手握住了他。
他借力站起来,谭轻其实有些注意到了,许溺这些天来总共抽过两回血,看起来似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带着冷漠。
谭轻还没往后退,许溺就像站不稳似的踉跄着往谭轻身上倒,谭轻闪身就可以避开,他脚已经准备后撤,却在半路上停下了,这一犹豫,便避无可避。
许溺靠上谭轻。
他身上有一股非常非常淡的草木香,几乎闻不到,谭轻只觉得呼吸都充斥着这个香气,但他没来得及回神,许溺自己倒站直了,谭轻一下子皱起眉,松开了抓着他的那只手。
许溺捏捏有些发僵的指尖,面上却笑的一脸抱歉:“对不起哥哥,刚刚一下子没站稳。”
谭轻半晌才冷淡回道:“没事。”
许溺却主动抓住它的手臂,谭轻看过去。
许溺道:“哥哥借我靠一靠,我怕又站不稳,这一地全是泥,要是甩了,有点难看。”
谭轻看着他的脸,拒绝的话明明马上就要说出口,却一见许溺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他,他鬼使神差的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许溺笑的更开心了。
两个人就站在休息站外面听下雨声滴滴答答的打在叶子上。
关长迎从休息站出来瞧见他们俩站着,脸上的表情收不住,连带着肉颤了颤。
谭轻颇有些不自然的收回手,“走了。”
往装甲车副驾驶过去,章觅云跟钱虞在车上睡觉,秦随在检查所有的电子设备,把不防水的收在一起了。
许溺凝视的谭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淡下来,关长迎在身后问:“你喜欢谭轻啊?”
他说的喜欢,是崇拜。
踏月的人,尤其是那些小孩子们,都崇拜他。
许溺冷冷道:“管你什么事。”
关长迎觉得这人变脸极快,不过他还是那句话,非常有自知之明,悻悻走了。
半个小时后,雨势继续加大,砸在钢化板上,云雾翻涌,变异的蜥蜴跳入水潭中,飞虫走兽在雨泽遍地行走。
谭轻打开车门:“集合。”
所有人整装待发,谭轻掠过所有人,最后在许溺身上停留了几秒钟。
“出发。”
雨泽基地原本是第四大收容基地,防御战备很强,但是三年前的异植袭击污染度远远超过防御军战力,导致全军覆没,几乎无人生还。
从悬空据点到雨泽基地,要穿过一大片黑沼泽和千唇树林。
千唇树是接近100英尺的变异树种,原有的形态在磁场异变后发生细胞膨胀,在树干处呈现大大小小的唇瓣型的凸起,远看还好,近看能把人恶心吐。
谭轻他们带了钩索,不过要先攀上去。
徒手攀三十多米高,谭轻倒是没什么问题,他转向许溺:“爬过树吗?”
许溺抬头看了一眼:“这么高的没爬过。”
谭轻只停顿了一会儿,很快便道:“你过来,我背你。”
许溺一愣,乖乖点头,等着谭轻蹲下,他环住他的脖子,隔着雨衣和衣服,胸膛贴上他的脊背。
章觅云眼睛瞪的大大的,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秦随倒是非常平静,转向一边去了。
几个人先后踩上突出来的嘴唇,很快淹没在云雾中不见了身形。
许溺环住谭轻的手臂非常松,怕造成他呼吸不畅,可谭轻的危机感让他觉得背上这人快要掉下去了。
他心里啧了一声,抽出一只手去把他往前拉了拉,警告道:“抓紧,掉下去了我可不会去捡你。”
他看不见许溺的表情,只感觉环住的手臂渐渐收紧,才放下心来继续往上。
越往上,枝丫开始变得粗壮,足以容得下人稳稳站立,云雾也变的浓密几乎看不见上前的章觅云和秦随。
谭轻感觉颈窝突然被蹭了蹭,有一瞬间连指尖也僵硬了,差点没踩稳。
“别乱动。”他有些生气。
许溺仿佛贴在他耳边说的,气息打在他颈侧,谭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好的,我不动了。”
谭轻硬邦邦的说:“也不许说话。”
许溺似乎笑了笑,浅浅的嗯了一声。
也许只是几分钟,谭轻停下,挪向身侧那颗巨大的树枝,章觅云看着他和许溺到达,擦了擦眼睛,老大,怎么耳朵有些红?
但又似乎是他看错了,谭轻放下许溺,仍然是一副不冷也不热的样子,秦随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章觅云转头去帮忙了。
谭轻让许溺站好后就去帮秦随套索,从这里往下去,几乎可以看见这一片黑沼泽的全貌,咕咕咕的冒着气泡。
黑沼泽会“呼吸”,吐出沉沉的的叹息,便是雨泽长年累月都是翻腾云雾的原因。
这东西什么都吞,但只要不陷进去,一切都好,这也就是为什么谭轻他们选择用钩索穿过去的原因。
另一段的支撑点非常好找,在千唇树的一张嘴唇上。细胞蠕动,对塞进自己嘴巴里的铁钩不满,会牢牢地抓着不放。
高空攀索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人类的智慧,科技发达后这种智慧渐渐被遗忘,没想到到了现在,一切又回到起点。
活下来仍然是第一要务。
但谭轻却不打算再带着许溺,“你自己可以试试。”他对着许溺说。章觅云倒是眼珠子转的更快了,甚至鼓起了腮帮子。
老大对这个许溺,也太好了吧!
许溺点头,谭轻示意他跟着章觅云,他会留在最后。
头顶是云雾,脚底是黑沼,从空中往下看,诡谲多变,往上看,云上见景,像是上帝造好了的两极,一半是地狱,一半是天堂,一半是死,一半是活。
他们不下地狱,也不上天堂,所以只能悬空。
一切都没有问题,只是半路突然出现了点小状况,许溺忽然停住不动,在高空摇摇欲坠,差点翻身跌落!
谭轻立马抓住他的脚腕,将锁链直接一翻,在空中打了个转,许溺又回到了锁链上,换成了谭轻在锁链下。
许溺也不慌,舌尖舔过干涩的唇,抵达上岸。谭轻很快跟上,收索站稳。
他没什么过多的情绪,只是问:“怎么回事?”
许溺摇头,双手自然的垂下,仿佛是力竭之后的放松,“刚刚手没抓稳。”
谭轻拍了拍手套上沾上的液泡水,掀起眼,淡声道:“走吧。”
锁链甩出,继续缠上千唇树。
许溺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手心上细小的图钉,徒手生生拔了出来往身后一扔,那颗图钉自高处跌下,无声地吞没在沼泽里消失不见。
谁也没看到,他手心愈合的速度快上平常人愈合速度的几十倍,几乎瞬间就愈合,连血都来不及从掌心流下。
完好如初。
除了手心一摊金色的血,竟然和原先苍白的手,别无二致。
他瞳孔漆黑,笑了笑,却带着惊人的疯狂。
“你要玩儿,我陪你玩儿。”
之后再没有什么意外状况,几个人一直平安无事的跨过这片黑沼泽,从树上爬下来非常麻烦,他们选择直接跳下去。
几个人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在极速失重中,谭轻从手肘下方抽出一把匕首,猛劈向千唇树,极速的摩擦力巨大阻止他继续往下掉,并在电光火石间拉住了许溺。
两人在反向摩擦力与自身重力的碰撞下稳稳落地,谭轻松开许溺,从树干中抽出匕首收回原处。
他撤身离开,背后直入云霄的千唇树只留下狰狞的豁口。
几乎要把这棵树劈裂了……
几个人相视看了一眼,都笑了,谭轻唇角微掀。
原本的瓢泼大雨居然已经停了,只留下一片湿热的水汽,脚下全是烂泥,章觅云有点想把雨衣脱下来。
许溺轻声道:“还是不要脱了好,一会儿说不定又下起雨。”
章觅云把脱了的一只袖子又穿回去了。
“哦。”她应的干巴巴的。
看起来,许溺应该比章觅云大一两岁,谭轻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
秦随回过头去,发现谭轻似乎在出神。
他倍感惊讶,也不去打扰他,看他目光停留在许溺和章觅云身上,心下了然。
章觅云是谭轻带回来的,又或者说,捡回来的,在一个很普通的阴天。
踏月没有太阳,只有月亮,白天就是月亮不发光的时候,一片阴沉,因为太久没有看到过天上的太阳,没出过踏月的普通人都会在家里买一个人造太阳,不知道算不算是聊以慰藉。
踏月东边有个交易市场,有基地官方组织的,也有踏月普通人自己组织的,普通人大多都只能通过外出基地猎杀感染物种同基地官方交易食物和种子,还要定期缴纳水电。
如果不去看看闸门外面的世界,这个小小的基地,也许可以回到上个世纪,和平,安宁。
谭轻看见章觅云的时候,她正蹲在人家的小摊子前面看人造太阳的模型。
她浑身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淤青,可能是跟别的小朋友打过架,摊主正不耐烦的轰开她,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那个人造太阳模型目不转睛的看。
谭轻那时候正在负责检查踏月交易所的外来冷链食品,有来自沉海的,有来自寻星的,也有来自行日的。
他从交易所出去,刚好遇上摊主冲他热情的打招呼,他点头示意正想走开,又停住了脚,倒不是不想走了,只是章觅云抱住了他的脚。
几个交易所办完事的同级军官也刚好从里面出来,开起玩笑来:“这是,收女儿了?”
军官们哈哈大笑,他却面无表情,试着抬腿,却纹丝不动,于是他低下头凉凉问道:“你松不松?”
几个军官上来想把小孩儿抱开,却发现她竟是拼了全部力气抱住谭轻的腿。
谭轻被章觅云弄烦了,正准备弯下腰强行把她提起来,却在弯下腰时一顿。
章觅云弯起月牙眼冲他笑了,然后她指了指人造太阳,又指了指他,再指了指自己。
那摊主很有眼色,立马把那丑的要命的人造太阳递上来说了一长串恭维话,谭轻后来早就记不清说了些什么,不外乎是谢谢各位防御军官保卫踏月人民,安全全依靠基地长指挥得当云云。
谭轻觉得荒谬,什么时候人学会把希望和安全感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章觅云松了手,也不说什么,刚准备跑就被谭轻一把按住肩,“不说谢谢?”
小小的章觅云朝他吐了吐舌头,耍赖皮:“什么谢谢,我的就是我的,你给我的,也是我的。”
如果换了别人来听,只会觉得她小孩子一个,不懂得感恩和礼貌。
谭轻面无表情,让章觅云有些害怕,却也不逃,她就是不说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还打她吗,她早就不怕挨打了!
“你喜欢太阳”谭轻扫了一眼章觅云护在怀里的那个人造太阳,说是太阳,制作可以说比粗制滥造还要粗制滥造了。
章觅云以为谭轻要抢她的东西,把那人造太阳死死的藏在怀里,谁知道一个用力,那东西,碎了。
章觅云将它拿出来,呆呆的看着那颗破碎的球,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不过下一秒她就懵在原地,是之后很多年,哪怕最后到死,她都记得那句话,谭轻问她:
“你想去看真正的太阳吗?”
思绪回笼,谭轻半晌不说话,几个人继续向前走,没有走出多远,都齐齐顿住脚步。
雨又淅淅沥沥的开始下起来了,拨开云雾,展现出令人心惊肉跳的色彩,距离谭轻他们垂直上方20多英尺的地方,猩红色的花蕊微微摇动,层层叠叠的花瓣几乎撞击着视野。
泛着昏黄色的液体从花蕊上跌落,在地面溅起水花,只是这水花一碰上草木,几乎不到一刻,那些草木就全部枯萎。
放眼望去,数不尽的艳丽的花随着云雾若隐若现,吐露着猩红色的花蕊。
许溺走在最后,笑得弯起了眼。
来得正好啊,双生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