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悬空
世界是什么样的?
或者说,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像金子一样让人夺目的太阳正在从天空的尽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升起,几乎在几个眨眼中就已经到了头顶。
远眺是一望无际的旷野。
烈风席卷而来,发出刺耳的尖锐的呼啸声,长风没过草地,吹开层层让人震撼的海浪,吹开黑发下那朵桃花一样的胎记。
他闭了一下眼。
矮矮胖胖的人从装甲车里一边啃着压缩饼干一边苦着脸呸呸呸了几声,以表示自己极度之嫌弃。
脸型很圆,愁眉不展的样子像是个要哭的弥勒佛,或许,应该要把像字去掉。
弥勒佛被迎面吹了一脸的的沙土,压缩饼干都掉了,“不是……焦原风这么大……你……站在这吃沙啊。”
他伸手去拽面前人的军装外套。
又是一阵风,男人回过头去,看见关长迎伸出来的一直胖手,有些微妙的挑起了眉。
“你干什么?”
谭轻开口问道。
关长迎张嘴就要回答,结果被糊了一脸的沙。
谭轻:“……”
关长迎:“……”
谭轻拍了拍他的肩,弯了一下唇:“风很大,我知道。”
他弯腰走进装甲车里。
徒留关长迎在风中默默流泪。
谭轻一进入装甲车内立马就被抱了个满怀,他伸出两根手指把试图蹭上来的脑袋退出去,淡淡命令道:“下来。”
“我不……”女孩儿试图再耍一下赖皮。
“章觅云。”
一听到谭轻叫她名字,章觅云一下子就松了手。
谭轻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钱虞靠在驾驶座上说:“阿轻,不要生气啊。”
谭轻道:“生什么气。”
章觅云笑嘻嘻的跟着他坐回拆卸台上。
这辆大型装甲车是他们所有后勤补给所在的车,还有章觅云的所有组装零件。
以及最重要的……
原本埋首于调温设备的秦随抬起头来,开口的声音略显冷淡:“调温设备勉强算修好了,但我想只能撑过我们度过焦原。”
关长迎回到装甲车上掸了一下帽子上面还落着的一些沙,闻言转头去看谭轻。
他正低头去拆一把老式左轮,有些漫不经心,侧脸的线条分明。
章觅云长长的直到脚踝的蓝色风衣随着她垂下来的右小腿一样的摆动起来。
“调温设备必须要接蓄能站的能源,但我们带出来的能源箱已经全部废弃,不说行日,恐怕刚到寒山,我们全部都会冻死。”
谭轻停下手。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所有人都在等谭轻做决定。
从焦原出发到行日是他们的目的,中间要经过雨泽和寒山。
极度的湿热和冰寒。
世界已经是废土一片,要么忙着活,要么忙着死,这话说的不错。
或者说,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早就无路可走了。
谭轻的身形有些懒散,他靠着拆卸台,两只手撑在桌案上,半晌,他揉了一把章觅云的头,声调不高也不低,甚至有些轻了:“那就去找。”
所有人都动起来。
“最近的能源站在哪里?”谭轻穿过车厢坐在秦随身边,接过他手中的电子屏,垂下眼看。
秦随给他指了指。
“在雨泽基地。”
“距离我们大约有三天的距离。”
“雨泽三年前被异植围攻后陷落,国际联盟直接放弃了它,但能源站的存续时间可以持续五年,所以……”
他们的声音被焊接器发出的响声所掩盖低下去,章觅云咬着一只手套,先套上一只右手再套上左手。
带好隔热罩面一遍哼着歌一遍把谭轻那把老旧左轮的零件拆下来。
她十指纤细,指甲圆润透亮,但细细看,会发现手指上有厚厚的枪茧。
她长长的黑色头发披在肩上,若不是带着隔热罩面,手上拿着焊接器,谁都觉得她像个刚刚上了高中的女学生。
钱虞跟关长迎出了装甲车,往草坪不远处的那辆直升机走去。
对,直升机。
国际联盟最新型号,本来是用在救援和运送物资领域,现在嘛,跑路专用机。
钱虞下车时把调温设备贴在了衣领上,那像一枚白色的别针。
调温设备是现在绝不能缺少的东西。
它的功能就是它的名字,只有带着调温设备,才能够抵抗脚下的足以将人烧成灰的高温土和烈风,并且,不止这里。
有时候钱虞会想,如果这世界真的有上帝,那他早就把人类推向了水深火热之中。
这个世界,只分为什么样的地狱。
是出门便会冻成冰块粉碎的低温,是可以把人活活烧成灰的高温。
是永远不再变化的永昼与永夜。
是一片天空上同时出现的触手可及的太阳,星星与月亮。
九天揽月五洋捉鳖,真正可以做到的时候,人类早就累了。
或者说,失去了可以听风赏月的心情。
只剩下恐惧,如影随形的来自死亡的恐惧,活下去只是唯一的信念。
可为什么活下去?
钱虞对此,或许悬空全员对此都嗤之以鼻。
国际联盟的人打着为了全体人类的名义自我感动,可真正又做到几分,只能打个问号。
关长迎略显艰难的爬进机舱,转头看向钱虞:“要开吗?”
他指的是操控板上的电波接收机。
这个世界确实奇妙,尽管人类的死亡近在眼前,但他们作为智慧生灵的资本确实值得骄傲。
比如说,磁场异变后发明的这一款不需要卫星,只需要接受其中的Ψ型电磁波就可以实现的信息交流。
但与很久以前的互联网不一样,收听者无法精准查找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因为所有人的通信频道都会汇入这里,除非有专门的处理器,不过那对悬空来说很难弄到手,尤其是现在这个处境,就更难了。
钱虞有这一张很具有攻击性的脸,眼尾有些上挑,她经常扎着高马尾,所以容易给人趾高气昂的错误印象。
不过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是悬空里最温柔的。
关长迎给她让道,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他的个性同他的脸给人一样的感觉,是及其爱笑的。
钱虞调了一下操控板,最开始是一段让人有些头皮发麻的奇怪的杂音,后来就平缓了,关长迎在直升机后舱开始收拾一些通讯器。
“还有踏月的人吗?”
有个非常弱的男音从电波里传出来。
关长迎的手一顿。
接上后面的只有一个人,听声音是个20多岁的女孩儿,带着哭腔:“我……我不知道……”
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便揉成了一堆,关长迎只能努力去分辨刚刚听见的声音。
“寒山基地三号区求人接3级任务……”
“有谁知道寻星基地离行日有多远……”
“这里是1级感染区……”
各种各样,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粗鲁的文雅的,豪放的内敛的……关长迎听了一会儿便放弃了。
论听,他一向不好,谭轻来说不定能听出些什么。
可他是绝对不会去听关于踏月的任何消息。
关长迎装好所有的通讯器拉上包,叹了口气。
在他眼里,谭轻是很强势的,那种强势,并不是说一不二的意思,更像是一种固执,说过的话立下的誓重要的人,认定了什么就绝不回头。
那是一种只对自己的强势。
他下了直升机,看见谭轻正站在不远处抽烟。
他确实是抽烟的,不过很少,最多是兴趣来了抽几只,但必须要承认一条亘古不变道理那就是:抽烟的男人确实都很帅。
关长迎在心中默默感叹了一下,钱虞已经越过他跟谭轻搭上话。
“怎么安排,阿轻?”
谭轻把烟掐了,凝视着被烈风吹开的层层草浪:“关长迎和你留下来守着营地,我们去。”
钱虞看着谭轻。
他有一头黑色的碎发,晚月一般的眉毛,鼻梁高挺,眼睛是及其浅的棕色,唇色也很浅,当年那些训练营的大块头总是被他这张漂亮的脸迷惑而在最后鼻青脸肿,灰溜溜的滚蛋。
更重要的是,他太阳穴左边像桃花一样的胎记。
让他本就清俊的脸,更是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份桃色。
只是看到他肩头披着黑色的军装外套,钱虞的表情淡下来。
那外套是紫金的袖扣,代表着他不凡的军功,只是领口却有一个似乎被强行撕扯下的破洞。
钱虞转开头,看着焦原的烈风远去,开口道:“阿轻,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谭轻说问。
钱虞目光放在远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几乎就在问出口的瞬间就知道了答案。
“你会想踏月吗?”
风一停,那些乱草便像已经被这烈风与高温夺取了生命,枯死不动了。
钱虞听见谭轻没什么情绪的笑了一声。
她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便笑道:“好吧,我多犯一次蠢。”
踏月啊,果然不能提。
“老大!”
章觅云像牛皮糖一样立马又黏上谭轻,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月牙眼,还有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她像献宝似的把改装后的左轮递给谭轻。
谭轻微微倾身,伸出两个指头抵住她的额头,皱了一下眉:“少装萌。”
章觅云反驳道:“我没有。”
谭轻轻飘飘落下一句直接将章觅云震呆在原地:“都要戴兔耳朵了还没装?你多大了?”
老大怎么知道她悄悄戴了兔耳朵!
章觅云是整个悬空年纪最小的,满打满算,今年也才刚够到17的头。
可一个精通所有军械的17岁军械维修师,在这个世界,可找不出第二个。
这是悬空,一个天才聚集的团队。
章觅云,17岁,军械维修师。
秦随,25岁,谭轻的发小,负责全队电子设备的现在最年轻的电子工程师。
钱虞,25岁,现役所有机种均会驾驶的唯一一个女飞行员。
而关长迎,是一个掌握了tre的医生。
如果神给人关了一扇门,那么,他给人类带来的唯一希望,就是tre。
tre的全称是transgeneenzyme(转基因酶)。
一株柔弱的菟丝花在磁场异变下发生基因突变后竟然能够变成30多米高,20倍大;
一颗已经被腐烂的古松起死回生,并重新遮天蔽日;
百足之虫可比山中巨虎……
难道不奇怪吗?
人类是否遭到上帝的歧视而失去进化的机会?
尽管这些人间的魑魅魍魉横行,可早就无所谓了,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人类如果真是神创造的,那至少不能被最先淘汰出局。
就像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一样,人类找到了tre,那世界上最漂亮的液体,就像古早的星空一样亮丽而梦幻。
他们可以凭借着tre,将那些异兽异植的神奇基因通过酶带来的新陈代谢充盈自己的身体,已达到可以徒手对抗这个世界奇怪生物的目的。
tre是人类的解药,也是毒药。
身体素质强悍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相融合的基因,如果基因与基因的差异过大,带来的不是力量,而是吞噬。
人与怪物的转化,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国际联盟深知其中利害,所以牢牢把控着所有的tre渠道。
关长迎是个例外,或许国际联盟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他这样一个人。
在这个所有人都高喊着奉献自我的口号的时代,悬空的人,只做自己。
国际联盟将他们形容为“极端自私的天才逃犯”。
谭轻不理会章觅云,冲着关长迎抬手,示意他过来。
但手还没放下来,他瞳孔一下子收紧了。
关长迎抿嘴,吞了吞口水,后脑勺上抵着的枪让他心中叹了口气。
不会这么霉吧,难怪总觉得右眼皮老跳呢,原来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碰。”
身后的人冷不丁出声,让走神的关长迎被吓了一跳,脸上的肉也跟着抖动。
背后的人忍不住笑起来,让人忍不住听着也想扬起嘴角,但莫名透出一股让他极为不舒服的感觉来,关长迎感受到枪口撤下,忙不迭撒腿就跑。
“没有子弹哦。”身后的人带着笑意,似乎是在嘲笑他的落荒而逃,还有一句话散在烈风中,听不见了。
草地死而复生,又开始活动起来,谭轻的黑色外套被风吹起,他眯起眼。
同不远处一身黑衣的少年对视。
许溺心情极好地回视,看着天际线与焦原尽头紧紧镶嵌在一起,在底部又淡出淡红色的朦胧轮廓,是远在天的另一边的行日发出的光晕。
他舔了一下唇,弯起唇角,眸色翻涌如墨。
冲着谭轻,他笑的很漂亮。
好久不见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