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伊人总随风而逝
大院的老人排着队,在门口注目着送葬车离开。
殡仪馆大厅里,司仪简单地主持了储爷爷的告别仪式。
由于储老至亲不在,旧友多是上了年纪不方便的,故而单位指派了几个人作为出席葬礼的宾客,告别仪式很快完成,没有太多的沉重与压抑。
设计院的两名主管负责储老安葬的后续工作,他们接过骨灰盒,跟着公墓服务车前往墓园。
车在郊区的盘山公路上行走了好久,终于抵达目的地。
储爷爷的骨灰盒被他们放进储老生前准备好的墓穴,是他与妻子的合葬墓。
定制的墓碑被墓地工作人员立起,在这块灰黑色的碑前,伫立着另一座双墓。
那里安葬着储爷爷去世多年的儿女。
次日,许怀义开车带着泽希前往公墓缅怀储老,他以工作室关怀师的名义参与,泽希则有着公私两重身份。
墓园外侧种满了长青不衰的松柏树,苍劲翠绿一望无垠。
高高低低的墓碑随地势而建,排排环绕,鳞次栉比。
泽希是储爷爷生前最信任的人,她默默走到老人的碑铭前,弯腰献上她手捧的花束。
她在心里祈祷着,愿储爷爷在另一个世界与家人团聚,幸福安然。
许怀义跟着泽希一同献了花。他看着泽希躬身擦拭老人的墓碑,虽是新碑,可她不愿半点尘埃沾染。
天色渐暗,似要下雨。泽希遏制住想要哭泣的冲动,天空的泪水将代表大家无声的集体奠念。
她随许怀义下了山,一步一回头,直到细雨淋漓。
储爷爷的去世让泽希非常伤心,但想到他弥留之际,有院里的人们陪在身边,没有痛苦和恐惧,没有担忧跟牵挂,他抱着八音盒,在浅浅的爱乐之声中憧憬着离去。或许算是另一种圆满吧。
人间的别离,天堂的重逢。
陈氏旗下的开物大厦,就坐落在省城中心。
整个商圈写字楼林立,人员密集。
开物大厦一层外围环绕着商铺门面,主打网红餐饮。中心是轻奢珠宝与美妆产品。
二层是潮牌服饰,三层是时尚品牌。
四楼、五楼是娱乐层,剧院、影厅还有特色酒吧。
六楼外沿是露天开放的观景平台,从高处俯瞰,大厦设计得如宇宙飞船。
七层以上是宾馆与工作区,电梯另行设置,与商区并立运营。
大厦广场后方有家西西弗书店,那是陈楚凡自己加盟的。原本他打算亲自经营三年,作为妹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送出。
书店里的小二层常年挂着禁止入内的标识。
陈楚凡一个人想要安静时会选择进去独处。
他曾带小路来过书店选购,但也只是止步于底层。
最初他想把它作为自己的私密空间缓一缓,随着两家议婚提上日程,他有想过把这个秘密基地布置为求婚场地。不曾想,后来两家视为珍宝的孩子都受到了巨大的伤害。
于是这片小天地反而成了他的禁地。
好久不曾来过了,陈楚凡感叹。他从包里拿出钥匙串,扣里唯一一个单环挂着的就是书店二层门的钥匙。
锃亮的黑皮鞋踏进木地板,一步一个脚印。
因为钥匙只在他手里,没有人来,久而久之便积灰了。
他用湿纸巾擦了擦桌凳,一个人坐在原木椅上,感受片刻的宁静和沉淀。
一刻钟之后,他下了楼,在洗手间清洗了一番。他双手拂面,抹了抹鼻头,闭上眼睛又睁开,再次往脸上灌了两把清水。然后他走向了后台。
陈楚凡亲手做了两杯枫糖玛奇朵。
他提着咖啡,出了书店,前往电梯间上了六楼。
半露天的室外休息区,橡胶草皮与浮木交错铺延,人踏上去,地面便咯吱咯吱作响。
他往深处走,坐到最里面的铁艺雕花卡座。
卡座周围是同色系的花架,吊兰的叶茎垂下来,交错在淡蓝的纱带间。
景观遮阳伞挡去了阳光,但挡不住凉风。
他觉得今天还是有些冷意的,尽管已然到了五月。
不经意间,他的视线停驻在远处的秋千。
曾几何时,她坐在那里,任他推着,她回眸,又笑着说:“楚凡,再高一些,我要再高一些!”
忽然而至的高跟鞋脚踏声,惊醒了陈楚凡。
一袭红裙披着薄纱黑风外搭的小路,走在踏板上,一步一提。
这种夹缝,容易卡住鞋跟。
她依旧是姗姗来迟。好在这次没有耽搁太久。
看着她缓缓朝自己走来,陈楚凡下意识想问她这样在天台会不会冷,可是话到嘴边,又觉讽刺。
“小路”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开场白,待她坐定,将手边的咖啡推了一杯给她。
见小路微啜了一口,没有与他客套,陈楚凡悬着的心稍安。
他索性直言:“我想为路路跟念微讨一个公道,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哪怕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为了我们至亲至爱的人!”
小路摘掉墨镜,墨镜之下,精致的容颜,让陈楚凡微微一愣。
风吹过,挽起她鬓边发丝,绝美的装束下,除了高贵,亦显得分外优雅。
从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化的妆总是淡淡的,他感觉很好,那是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舒适。
现在陈楚凡想来,或许那时,她是为了契合于他。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小路说这句话时,透着一股凉薄之气。
听到这个消息,陈楚凡并不意外。他知道她早已有了新的人,就在他们分手后不久。当初两人在一起,也是奔着结婚去的。如今她要步入婚姻的殿堂,再正常不过了。
因为没有失落,所以陈楚凡很淡然地说:“小路,请你放心,我不会影响你的婚事——”
小路抬眸,望着他的神情,她从他的眼里读不出悲伤,也看不出愤恨,平静且从容。霎那间,她感到怒从中来:“你究竟凭什么?”
“什么?”陈楚凡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小路怒意汹涌。
小路无望地看着他,爱恨的宣泄却不能畅快,毕竟她与他早已分道扬镳。
她只能大声道:“知不知道如果要配合你,路家很可能会受到牵连!如果肇事方势力强大到你我不可知的地步,他们就有可能反诬我们,到时候不是真凶被严惩,而是你我两家彻底家破人亡!”
“我会竭力避免——”陈楚凡以为小路是担心她被卷入漩涡之中,所以就要表明自己的筹码,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径直打断了。
“避免?”小路苦笑着冷哼一声,“这一年多以来,你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我吗?傻傻相信这个世界有多美好,傻傻以为这个世间善恶到头终有报?你知道父亲为什么怕了吗?就算你不怕,你觉得伯父不会怕吗?”
因为是养女,所以在陈楚凡面前,小路提起路父,总称之为“父亲”而非“爸爸”。
陈楚凡闻言,更加确定路家在事后受到了不小的施压。“他们究竟在拿什么威胁你们?”
“对方是官,官与商,而你,只是商。你我两家的父辈,如果被肇事方调动势力去查,就算是小问题也会被无限放大,甚至面临牢狱之灾,哪怕最简单的借贷纠纷!”
“我会向上面请求进一步申诉跟复查,请你相信我。”
小路没想到自己已经说得这样明白,陈楚凡竟然还能如此坚信他自己的力量。她不知道究竟是陈楚凡变傻了,还是陈楚凡真的强大了。“那么你要付出什么呢?或者你已经牺牲了什么呢?”
想要翻案重审,势必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劝你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极有可能落入圈套。”
“谢谢你,小路。”陈楚凡想,可能她以为自己通过掮客来做这件事情,有所担心吧。“这个人,很可靠。”
“没有什么是可靠的,大难临头,相爱之人尚且会火速分离,你指望谁能成为你的靠山?”小路的话,戳中两人的隐痛,也戳着陈楚凡的脊梁。
谁是谁的靠山?陈楚凡忽而想到一个问题:“小路,你这么快结婚,难道是有什么其他的隐情?”
事发一年余,两人分手已快一年。小路本以为他们两个从此不会再见。
倘若狭路相逢,她也未必会说出决绝分手的根本原因。
这么久了,真的重逢了,她悲哀地发觉,她没有忘记陈楚凡。那些情感里的创伤被撕裂开来,霎时血流如注。
“是!因为父亲的项目出了事——我弟去世的时候,就在停工期了,资金周转不来。那个时候有家公司出资接盘,条件就是我们放弃曝光王朱敬一事。”小路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她感到自己的唇齿都在发颤,可她将双手放到桌下,一只手死死掐住另一只手,让自己保持冷静。“他们接盘半年后,资金流再次断裂,他们拒绝再投入,无奈之下,父亲找了第三家垫资方——我嫁过去,路家的产业将来就是他们的掌中之物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如果再不动工,越拖窟窿就越大,到最后就都变成抵押拍卖了。”
弟弟车祸离世之后,小路就预感到她与陈楚凡的恋情恐怕保不住了。但是她其实有努力过,拼尽全力想要保全,父亲为此大发雷霆,她跪在父亲的书房跪了整整一夜。
她没能求得路家对陈家的谅解。
而后,父亲勒令她立即分手,并介绍了新的对象钱先生给她。
因为刚相处,钱家还不愿意出手相助。所以路家被迫接受了王朱敬舅舅提出的应急方案。
半年之后,垫资方就是自己的现任未婚夫了。
她不想让他愧疚太深,背负着路路的人命,背负着念微的重伤,还要背负着自己的不幸。
愤怒与怨恨,在爱意面前,一再消退。
她知道自己是深爱着楚凡的。
所以,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了垫资的事情,却终究没能血淋淋地揭开自己内心保守的秘密。
陈楚凡的注意力集中在小路口中的“他们”,没有留意到她的神态。
两个人就这样,错过了彼此剖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