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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017/密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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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盼找了燕王说事儿,几日没见人影,我有时倒是也去找她,但她满脸愁绪我也不好去问她些什么。

    倒是有一日她邀了我上街,说待的闷了,我也没有怀疑,只是奇怪她竟还有这份心思。

    穿过西侧街道的住区,两旁渐渐响起摊贩叫卖的声音,青砖铺地,道路宽敞而干净,沿街的胭脂摊粉香扑鼻,惹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宇文盼只在一旁笑,却又非要停下来,拣了一罐打开就往我脸上抹。

    我忙推开她的手,颇为不满:“别乱搽,这味道我真不喜欢。”

    宇文盼的手指停在半空,指尖还有一层薄薄细粉,在太阳底下闪着微光,她眯了眼,惬意地笑:“哦?那周姑娘喜欢什么样的?”

    我揉了揉鼻子:“什么也不喜欢,我不喜欢这种东西,你要是想搽,可别搽这么重的。”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她宫里头的想必比这好上许多,正想着,突觉脸上蒙了一层阴影,目光看去,却见宇文盼侧着脖子靠近我,几乎挨到了我的鼻尖,我忍不住咽了咽喉咙,声音微抖:“你……你干什么?”

    宇文盼没有动作,只是问我:“周姑娘闻闻,我身上是什么味道?”

    “……”

    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她就这么支着脖子贴在我的鼻尖,引得人时不时就回头来看我们几眼,直让我觉得耳根发烫,胡乱嗅了几下便退后道:“闻……闻完了。”

    宇文盼闻言收回脖子,言笑晏晏:“如何?”

    其实并没有闻出什么,因为那是一种非常浅显而无法说明的气味,仿佛轻烟袅袅,又好似零星花瓣飘落,找不到任何可以完美形容的词。

    她见我愁眉,又欺身上来:“要不周姑娘再闻一闻?”

    “不必了!”我慌忙避开,连心跳也快了许多,“就是……很轻的味道,仿佛不存在,却又始终萦绕在你身旁,也许它不会留在记忆当中,但一有机会,它便会像石刻上的字迹一般,随风沙吹去后又清晰地出现在你面前。“

    顿了顿,我又补了一句:“是一种无法忘却的气味。”

    宇文盼静静地看着我,眉眼微垂,似有若无的哀郁攀上她的眼角渗入眼中,我倏忽觉得抱歉起来,好像自己哪里对不起她,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

    “那就请周姑娘记得,再不要忘了。”

    似埋怨又像无奈,我努力搜寻着与宇文盼相关的记忆,却因苦寻无果而放弃,因而也无法明白她这句话的含义。

    记忆许是世间最为飘渺的东西,我深知自己曾忘却了不少,也明白那些记忆不曾失去,只是如那份浅显的气味一般,被掩盖在时间的沙砾之下,等有朝一日风起时,才会恢复它本来的面目。

    而宇文盼她是否又在等待着那些我早已忘却的记忆,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好似一条人影在绰绰闪烁,我伸手要去捉住那片紫,却只得到了别人的异样眼光……

    宇文盼要了那罐香粉,却又随手送给了路旁一位卖手帕的小姑娘,小姑娘疑惑地看着她,宇文盼却瞥了我一眼冲她笑道:“这位姑娘说,这香粉很是适合你,便买了送予你,还望你不要嫌弃。”

    我无言地看着那个买手帕的小姑娘对我红了脸,低着头说了一句“对不起”便跑开了,我想了许久,那声对不起怕是觉得我看上她了,而这位小姑娘接受不了我的“爱意”。

    我无奈地看向宇文盼:“你心情可好些了?”

    宇文盼笑着:“还不错。”

    可她的这句还不错不是“今日满意了,可以打道回府了”,而是她心情不错所以要把这条街都逛了。

    很多年后我路过密州,那时它已经不叫密州了,可我还是循着旧址一一走过——卖香粉的摊贩满脸殷勤;卖手帕的羞涩姑娘掩面跑过;卖糖葫芦的老翁佝偻着脊背,从草靶子上拽下两根糖葫芦递到我们手里,宇文盼沿着糖衣轻舔了舔,又放肆地咬下了一整个,我笑她就像燕王家那个豁了牙的幼子宇文统,她难得露出羞涩的神情:“我只是觉得民间之物繁多,我该深刻了解一些。”

    我笑道:”那你可记得当初我给你买的酒?那可是民间能买到的最烈的。“

    宇文盼咬着糖葫芦回道:“自然记得,还记得周姑娘给酒里下了药。”

    我一噎,摸了摸鼻子:“这个倒也不必记得,我自己不也是喝了,还醉了好久!”

    宇文盼笑眯了眼:“周姑娘酒品甚好,当夜一睡到天明,靥师把你丢出去你都不知道。”

    我惊讶道:“真的?她把我丢出去了?”

    宇文盼笑:“自然是骗周姑娘的,我又怎会舍得周姑娘披天盖地的过一夜,这并非待客之道。”

    “那你的待客之道是什么,把我锁在湖心亭给鱼喂酒,还是弹琴时让我给你舞剑?”

    “湖心亭给鱼喂酒,弹琴时让你舞剑,都是周姑娘自己要做的不是么?”

    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弹琴舞剑这事还是很小的时候我见师傅和师娘所为。

    师傅被称作“素衣琴圣”,抚琴自是一绝,但我却很少听她弹,唯有师娘生辰之时,师傅会搬出那副刻满了剑痕的琴,备了酒,为师娘抚琴,琴声铮铮,倏忽长剑挣出,琴身随剑身而动,相符相和,琴音似剑鸣厉厉,刚柔并济,每到那一刻,我便觉穿梭回师傅师娘所在的二十多年前,能看到乱世之中她们的江湖之旅,那些跌宕的过往她们从未与我说过,可我却仿佛置身其中,那份情那种景,虽我不往,亦我不忘。

    而后那年在涵元宫里,朗月高挂,星垂平湖,宇文盼饮了酒,双眼眯蒙似有醉意,便派靥师去取了琴。

    弦动音起,湖面涟漪也似乎在配合着那声音,时柔时厉,时快时慢,我一时恍惚,拔剑而出踏上湖面,涟漪便化作更大的水圈向外散去。

    朗月映剑鸣,湖亭邈琴音。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我在为师傅舞剑,却又明白过来,是她——宇文盼在为我抚琴……

    眼前卖面具的男子还在奋力地叫卖,让宇文盼也忍不住买了两个,一个猴子,一只兔子,她躲在兔子面具后面,笑我跟猴子一模一样,而我却驳她根本不像兔子像匹狼,宇文盼的笑靥如艳阳倾天。

    “原来在周姑娘眼中我竟是如此凶狠之人么?”

    我一噎,别过头道:“倒也不是,只是觉得你做事十分执着而有耐力,很像狼。”

    宇文盼轻笑着没作声,我突然来了气:“那你为什么又说我像猴子?”

    宇文盼拧眉想了想,道:“大概周姑娘轻功好,又总是窜来窜去的,很像猴子。”

    ……她分明又在戏弄我。

    可看她眼中笑意深深,我叹了口气,不再与她争辩。

    晌午过后,宇文盼终是有些累了,我们便去了密州最富盛名的茶楼,听说还有燕王殿下题字。

    挑了间二楼雅间,要了最受推崇的茶和糕点,便坐到了窗边歇息,此间靠近街道,可以尽情观赏路上形形色色,却又不必穿梭其中。

    密州城繁华至此,不下于皇城邺平。

    宇文盼想来也看出来了,问我:“周姑娘觉得,这密州比之邺平如何?”

    我老实答道:“不相上下。”

    宇文盼笑道:“周姑娘倒真实心眼,也不觉将皇城和封地相比较有何不妥。”

    我无奈道:“怎么,你开始嫉妒燕王治理封地的能力了?”

    宇文盼眨了眨眼:“倒非嫉妒,只是觉得当初高祖皇帝兴许看走了眼,倘若当初登上大位的不是我父皇而是燕王叔,大郢未必不会有另一番繁荣景象。”

    她这话多少有些让人无法接了,思忖片刻,我道:“那也不一定,在世人眼中武皇帝气度恢宏,好贤求治,是仅次于圣文太子的人物,即便在前朝之时,景王之名也不曾落后于圣文太子,而燕王却寂寂无名鲜为人知,长公主又怎么会觉得如今的天下由燕王来治理更好呢?”

    宇文盼笑了笑,不知是听我夸他父亲夸的好还是其他:“身在其位,便负其责,我和睦儿都不算什么称职之人。”

    我道:“可你都亲自前来密州,还差点丧了命,做到这个份上都不算称职那什么算称职?”

    “我想想……”她眨眨眼,似在开玩笑,“为宇文家开枝散叶,子孙满堂,传百世基业。”

    “……”我无言,“长公主是想要个孩子了?”

    宇文盼一愣,倏地笑了起来:“周姑娘怎会这么觉得?”

    我瞥了她一眼:“可你这话里不就是想说生个孩子,好让宇文家传下去吗?”

    她笑得更大声了些,仿佛我说了什么笑话,我颇觉无奈:“你这是又在取笑我。”

    她缓缓止住笑声,看向窗外,目光却似染上哀切:“我没有在取笑周姑娘,只是在笑自己的任性,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任性?”

    我仔细看了看宇文盼这模样,虽说任性也不是不可能,但她一贯心机深重最会算计,真要任性想必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

    “任性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试图安慰她,“反正你是长公主,除了皇帝没人能压得住你,就算任性了些又怎么了?”

    宇文盼转过头来看我,一字一句都似在指责自己:“可倘若这份任性,会造成天下大乱呢?”

    我倏然无言,什么样的任性会造成天下大乱,杀人?杀很多人?我想象不出,更无法消解她心中因挣扎带来的苦楚。

    良久,我试探道:“可是我觉得,对长公主而言,如今的努力正是为了拥有这份任性,对么?”

    她未作答复。

    我猜她是默认:“既然长公主愿意付出生命只为了那份任性,便代表于你而言那才是最重要的,人既生于世,若无所求便形同枯槁,既有所求才会奋力而为,不是吗?”

    宇文盼看向我,眼中似有微光。

    “长公主说世间不求对错只求公道,所以我不顾后果地杀了齐玮,只为给余大叔还有那些受苦的百姓报仇,这也是我的任性,”我顿了顿,“长公主思虑多,想的也比我深的多,既然想了这么久这么深还要去做,又何必在心里给自己套一副枷锁,做了就是做了,难道找了借口就不叫任性吗?”

    街道上的人声似乎也隐去,宇文盼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清楚看见其中的动容热切:“周姑娘……”

    我疑惑:“什么?”

    她敛眸浅笑:“周姑娘这般的人,实在是引人肖想。”

    风刮过窗棂,屋中绿植飒飒作响,我仿佛被谁一下攥住了心口,又闷又紧,却又分明慌乱起来,我不敢去看宇文盼,却又不得不压下这奇怪感受。

    “是吗,”我笑道,“可我没什么好被肖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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