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草蛇
南城雨水丰沛,今年尤盛。
三楼外的杏树蓬勃,本该是绿意盎然生机一片,却在暴雨中摧折风骨,落下满地银叶。
借着暴雨掩饰,戚蔓语原本要推开病房门的手滞在半空,这一片区域声息忽静,在嘈杂泥泞的雨势中,戚蔓语听见两道声音。
“小周总,事情和你料想的差不多,程少东果然派人求和。”
男人歪斜着靠进沙发,力图寻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他敞着衬衫领口,袖口一把撸到手肘,通身皆是混不吝的做派。
“嘿,我们把价格做到这个数——”他弹射似的猛地坐直身,并着两指捏出一条缝,爽朗大笑地说:“他还傻不拉几的上当,果然啊,程少东那脑子都用在算计女人身上了。”
周之辞声音冷淡,他摘下眼镜,微阖着睫毛,冷漠道:“让他吃下去。”
“憋了个大的,终于不用继续跟他虚与委蛇的演戏了,程少东别的不说,精明劲儿还是有的,要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还怕他没那么快上当。”
男人心情颇好,甚至没忍住起来走两圈,他一边抻着懒腰一边说:“对了小周总,刹车这事儿你有眉目了没?”
周之辞淡声说:“你不用担心,扯不到你身上去。”
“我当然知道我是清白的。”男人搓着指腹,手指萦绕着甜得腻人的味道,是昨夜女伴的香水。
“我怕戚总好不?我自诩见过不少女人了吧,可没一个像戚总这样,太强势了。”男人可怜兮兮地挤着声音说:“我真的害怕。”
周之辞抬眼,冷淡扫他:“你把东郊项目给她了?”
“那当然。”男人自信满满:“我宋小三爷向来言出必行。不过话说回来,戚总知道了这件事,怎么最近这么太平?”
他摇摇头,眼底充满困惑,“按戚总的手段,圈内局势早该有变化才对。”
这一点他说的没错,戚蔓语不是喜欢“黄雀在后”的人,她要是和什么人结了梁子,就算暂时没有动作,风声肯定也是要有的。
但是现在一切太过平静,反倒让人心有不安。
周之辞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喉结,眼瞳如透不进光的深邃黑曜石,折着窗外昏昧光景,衬出一种与他年纪相悖的凉薄和阴狠。
“她不知道。”
宋三怔愣一秒,声音骤然走调:“她不知道?我的老天。小周总,她可是戚大小姐,你看着她白白受伤?”
不会。
周之辞最终没有把掷地有声的这两个字说出口,因为他确确实实把戚蔓语置于生死一线的境地里,这种被后悔不停反复折磨的心绪一直到知道她伤的是左手而攀升到顶峰,几乎要将周之辞摧垮。
他是最没有立场为戚蔓语鸣不平的人,也是让她遭受无妄之灾的人。
宋三见他迟迟不说话,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想要摸出一根烟解解闷,又猝然想起这是在医院,已经伸入口袋中的手不得不垂下来。
“算了,你和戚总的事情也轮不到我插手,小周总,你就给我透个底,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现在明面上可是得罪了你的人,背地里呢,又是个和程少东打好关系的两面派——”宋三笑容促狭,眼底却没有多少玩世不恭的意思,反而是一种无形的试探。
周之辞手指缓缓摩挲着冰冷考究的镜框,轻不可闻的讥讽笑意转瞬即逝,他微微往后靠去,模样清峻矜贵,言语之间是运筹帷幄的轻狂。
“你想要钓大鱼,总得舍得放饵料。等这件事情结束,你想要的,都会有。而我,只不过想要看程少东一无所有。”
宋三拱拱手,做出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样:“后生可畏,小周总,那我先借你这股东风。”
接着两人又说了一番话,话题中心围绕着最近炙手可热的南城项目,不多时,宋三率先止了话茬,接了通电话匆匆要往外走。
戚蔓语不想和他正面碰上,干脆随意推开旁边一间空置的病房,宋三走后,她没急着出去,而是垂眸揉着手腕,纤长眼睫打落两片淡色阴影。
程家和宋三相争南城项目,原本是宋三势在必得,不曾想节骨眼上出了周之辞受伤这摊事,而且好巧不巧又和宋三联系到一起。
在此之前,有件事情需要明确,早在南城立项的几个月之前,周之辞已经和宋三走得很近。
听说他原本也要竞标,但是临门一脚居然全撤了回来,程少东难免觉得周之辞和宋三做局,本来的报价也因此犹豫不定,没想到内部资料泄露,反而让宋三捡了便宜。
程少东本想把损失降到最低,但是宋三的人在其间出了不少力气,哄得程少东不得已咬牙加筹码,最终以高额溢价拿下了南城的项目。
为了吃下这个项目,听说程少东套牢了所有资金流,在周之辞的示意下,不少往来合作的银行给程少东放贷,而且给出的利率非常诱人。
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怕。
最重要的是,程少东是真的觉得这个项目没有问题。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戚蔓语不知道这场专门为程少东设下的鸿门宴,究竟是从哪一个时间点开始启动。
是三年前被她带回来的雨夜,还是两年前频繁出国与戚老爷子学着做事,亦或是最近一年来,在圈中声名鹊起、手段雷霆的新贵。
周之辞比她想象的要走的更远。
戚蔓语周身背着光,左手手腕再度泛起针扎般的细密疼痛,她不再摁揉手腕,而是给徐助拨了通电话。
“查一下南城建投的项目嗯,越快越好。”
戚蔓语没有再回到周之辞病房,而是站在住院部一楼拐角,颀长窈窕的身形倚着斑驳柱檐,细白指间掐着一支烟,没有点燃,她只是在思考时的惯性动作。
不少视线投落在她身上,张扬惹眼的红发,玲珑有致的身段,还有那张脸。
漂亮极了,又艳又美。
可惜太过清冷,碎冰霜月似的,让人不敢靠近。
潮冷的雨雾潲在她的手指,连同湿了细长的烟,戚蔓语眼睫轻动,片刻,她把烟圈在手心里,毫不留情地捏断。
她正旋身,成洛半只脚踏出医院大门,叫冷风裹挟了周身。
他全副武装,严严实实,就算是粉丝来了也决计无法从他现有的装扮和当前红极一时的流量小生联系在一起。
偏偏戚蔓语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嗓音撞在风里,听不真切,让成洛以为是自己久不能寐产生的幻境。
“成洛?”
两人没有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而是借着成洛撑起的黑色雨伞,另外去了一块僻静之地。
成洛摘下黑色口罩,戚蔓语看着他的脸色,黛眉微敛,她缓缓站直了身,渗了湿冷雨意的手指顶着成洛下颌,将他的脸往自己跟前推。
“到底怎么了?”
三番两次在医院见到他,如果是别人,戚蔓语可能还会稍作疑心,但是成洛——
戚蔓语自己清楚她对成洛为什么不一样。
成洛扯出一个虚浮的苦笑,他侧过脸,望着天地间细密如刃的雨帘,似是出神,他感觉到戚蔓语指尖的冷烟草从他鼻息退散,这才勉力牵起唇角,说道:“我没什么事”
话音未落,戚蔓语眉间又紧了半分,成洛喉头一哽,他的所有情绪几乎被戚蔓语微皱眉头的动作给尽数掐断,下一秒,他猝然改口:“睡不好,医生说是压力太大了。”
成洛的状态明显比戚蔓语上一次见他还要差。
他是那种有点奶气的长相,也就是通俗说的少年气,之前身材正好,脸颊有肉但不显得丰腴圆润,现在一瘦下来,脸型轮廓更加干净,是另一种帅气。
如果能够忽视他本人身上的沉倦病气的话。
这场雨下得很大,摧枯拉朽的姿态,花圃中林立的高耸悬铃木避无可避被磅礴雨势压弯枝头,白色小花零落满地,混杂着一种生命消亡的味道。
这种味道,和此时此刻的成洛很像。
戚蔓语静静视着他的脸,惹眼红发束在后脑,皮筋绑的并不紧,松松散散,看得出她漫不经心的态度。
从前还和戚蔓语在一起的时候,成洛对她的态度以仰望居多,她像是豢养着小猫小狗的主人,心血来潮了,就逗一逗。等腻味了,倒也不会一脚踢开,而是认真分手,好聚好散。
但是戚蔓语之后为他做过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一个前任情人该做的范围,纵使戚蔓语不说,成洛也知道,能不声不响压下所有黑料传闻的,只有戚蔓语。
也只有她会这么做。
成洛低了低眼,却见她左手手腕上一截刺目的医用绷带,他霎时一震,脸上露出急色,“你受伤了?”
“没大碍。”
她的声音清冷,眼尾再不见两人情浓时曾让成洛恍然的错觉爱意,他一颗心偃旗息鼓地歇下去,重重咽了下咽喉,拎着药袋的手指不自主攥紧。
“你”浑浊吐息没入耳边嘈杂雨声,成洛顿了顿,继而轻轻地开口:“要好好照顾自己。”
戚蔓语轻哂,那双薄情又多情的浅褐色双眸望过来,她从风衣口袋里掐出一支烟,揿开打火机点燃,烟雾在两人之间腾升游走,瞬息被狂风扑得作散。
虽然成洛尽力把雨伞朝着她的方向偏,可戚蔓语肩膀还是落了层浅薄的水渍,洇开深浅不一的痕迹。
“成洛。”
她淡淡地喊,平白如未落下墨迹的宣纸,无波无澜。
成洛神情微怔,像是等待悬挂于头顶的达摩克斯之剑落下的罪人。
那一刻,他心底涌入各种各样的想法,惶恐戚蔓语知道的,又渴望戚蔓语知道,以及如果她真的知道,她会对这件事情产生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还是压根就不会有反应。
戚蔓语缓缓渡了口烟,口感柔雅的苏烟,萦绕唇齿间是和风细雨的气味。
但是尼古丁伤人,从来如此。
戚蔓语掸掉烧了小半截烟灰,混杂着浅白色的烟絮消弭于冰雨,成洛错眼不眨地看着她手中动作,心下一凉。
听见她淡漠的语气:“你不要走错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