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臣服
医院仍然人声鼎沸,往来脚步声轻重不一,影子交叠着影子,气味裹挟着气味,甚至有不听管教的孩童在走廊上打闹,不慎撞到戚蔓语的后膝弯。
给她清理伤口的医生斟酌词句,大意是她的手伤有可能会留下伤疤,让戚蔓语考虑植皮,她听了前半句,注意力落到“伤疤”二字,思维逐渐发散。
她想起周之辞自左肩骨蔓延到胸口的伤,多发性肋骨骨折,皮肉伤悚目骇人,好在医生说他身体素质不错,恢复周期应该不会太长。
水龙头涌出清凉水流,戚蔓语眨了下眼睫,手腕一动便是摧枯拉朽的痛感,像一根看不见的细针密密匝匝刺着她跳动青筋,虽然她很小心避开了伤口,却依然有溅起的水珠浸入纱布。
戚蔓语倒嘶一口凉气,她甩去指尖水珠,没有随身携带卫生纸,等着水迹洇干后,她慢步走回病房,却没急着进去。
没有散开窗帘的推拉窗可以看见大男孩儿倚着一个竖靠的枕头,他身上换了蓝白相间的病服,右手扎着留置针,输液管滴落的针水遵循秒针滴答的流速。
戚蔓语驻足凝眉,长风猎猎而过,她抬手摁住蒙到视线的头发,隔着一面灰尘痕迹错落的窗子,周之辞似有所感,向着她的站位掀了掀眼。
他的脸色太过苍白,显得眼瞳底色如浅池中化开的墨,额发软软地塌在眉眼间,宽大病服斜露一边肩膀,能见厚厚一层医用白色绷带。
见她迟迟没有走进来,周之辞惑然地轻皱了眉,他抿着略有干涩的唇瓣,无声动着口型:“戚蔓语?”
戚蔓语视力不错,哪怕是隔着一扇不清晰的玻璃窗和随时随地飘荡的深色窗纱,她都能很好地看见周之辞上齿列中藏着一颗小小的虎牙。
病房门没有完全掩上,她背手一推,南风顺势而入,吹得床头病例纷沓而响。
她调整墨菲式滴管的流动速度,包着绷带的左手垂落到他眼前,周之辞漆黑如鸦羽般的眼睫轻轻一颤,他手指一动,似乎想要碰一碰她的手背,紧接着他的动作被另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压制,五指虚拢成拳,展平被角皱褶后放在腹部前。
左手红绳断裂,一同被埋进了午夜汹涌的灰烬中,此刻戚蔓语手腕上戴着一枚崭新的bvlgari迷你镀铑白金表,动作间晃下一道碎裂棱镜般的光影,折在虎口一条横切而过的伤痕。
伤痕狰狞且突兀,不管以何种眼光来看,都是绝对和戚蔓语不适配的存在。
初夏阳光已有燎原矛头,炙热烘得人口干舌燥,戚蔓语拿过桌上一瓶矿泉水,还没拧开,周之辞忽然从她手中抢下,掌心用力,旋开了白色瓶盖。
她极轻地挑了下眉,接过透明水瓶,浅浅饮了一口。
周之辞颔首看她,眸光沉淀着浅淡暖意,他看着戚蔓语把水瓶随手放到角落,然后从birkin鳄鱼包里拿出一个金丝绒长盒。
他顿了下,有些莫名:“这什么?”
戚蔓语拇指轻轻顶着银色卡扣,轻微一声钝响,盒子打开,呈着一副金边眼镜。
“赔你。”
周之辞久久失语,他的眼镜早在车祸中化为一地齑粉,不过近视度数不高,不会给日常生活带来太大影响,所以前晚陈伯问他需要什么的时候,他并没有把配一副新眼镜这件事告诉陈伯。
他的心跳濒临悬崖,即将失控了。
周之辞面上气色仍然很差,眼圈乌青,脸色苍白,眼尾泛着微微的红。
好像一条受了伤又无家可归的小狗。
戚蔓语无声地叹息,人一旦心软,所有底线都会一退再退,曾经恨不得桥路分明的两个人,如今却被命运牵缠在一起。
她笑着问:“度数我问的柳姨,你试试?”
周之辞垂着头,依言戴上眼镜,视线骤然一片清明,他甚至数得清戚蔓语垂落肩前的发丝勾翘的几缕。
红得张扬又热烈,勾勾缠缠挂上心尖。
周之辞很适合各种冷感的配饰,边角纹刻着他姓名缩写的金边细框,还有质感精良的银灰色领带夹。
“很合适。”他停了下,镜片后的深邃眼瞳很轻地眯着,说道:“谢谢你。”
戚蔓语没说什么,忽然背手贴上周之辞额头,冰凉水意黏附在她掌心,仿佛清晨第一抹从苍翠枝桠颤颤滴下的雾露,她手掌一抬,拂起周之辞额前黑发,柔软的发梢落进她白皙指根,极致分明的黑与白。
她的手指很凉,周之辞鼻息间闻见一股秋季多雨的潮味儿,像是被一片雾蒙蒙的雨云贴上,他心尖颤抖,下意识阖上眼皮。
戚蔓语微微低了身子,吐息如薄云一般在耳边流淌而过,也许是车祸过后带来的疲倦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她声线有些不明显的哑:“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
她觉得周之辞状态不大好,小孩儿好像受了欺负,戚蔓语手指下移,忽然扣住他的下巴,借力迫使他抬起头,她凝视着周之辞,视线温静,片刻后问:“他们为难你了?”
——她说的是前脚刚走不久的警察。
这种姿态多有臣服之意,甚至更有蔑视和上下位的关系,但是周之辞没有挣扎,在她掌心里神情近乎乖顺。
“我没事。”
警方不过例行询问,问题十分常规,没有逾越。
戚蔓语多余的担心,让他不可控的回想起被她带回戚家的第一晚。
淋了深重的一场秋雨,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戚蔓语却嘱咐姚妈给他送了一杯感冒药。
周之辞在很早、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戚蔓语的弱点。
弱点拿来攻陷,而她的弱点,他只想保护。
或者藏起来,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不可攻陷且无坚不摧的戚蔓语,而不是会收留一条受伤小狗的戚蔓语。
无名风游走周身,戚蔓语收回手,确认他没有发烧,脸上明显轻松许多。
她转过目光,大约是觉得纱窗滤下的斑驳光线太过刺眼,不由得扯过一片,遮出一方阴影。
她就站在半明半昧之间,受伤的左手搭着右臂,戚蔓语思索一瞬,问他:“对了,学校那边,我会给你请一段时间的假,宿舍你也别回去了,先住我那儿吧。”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太多,周之辞愕然,而她琉璃般清透冷漠的瞳孔无波无澜,好似只问他接下来一会儿吃什么的闲适姿态。
“住你那儿?”话至一半,周之辞截断后半句,似乎觉得哪种说辞都不够有力。
戚蔓语歪了下头,似乎意外他的反应,轻笑:“不然你回戚家?把这事儿好好摊开了给姚妈她们说说,叫她们担心?”
周之辞敛了敛眉心,“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这一次可以是刹车失灵,下一次该是什么?”
戚蔓语往后靠墙,她摁着眉心,指腹旋着打揉半圈,眸光垂落在他苍白手背,指骨分明修长,就是这双手控着方向盘,把最大限度的伤害承接到自己身上。
周之辞无话可说,他似乎又闻见总是萦绕着戚蔓语的烟草味,这种味道比三年前的雨夜还要令他刻骨,占据侵蚀着他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身体里的每一个部位。
他最先是熟悉她的气味,然后才是她的人。
“我在你学校附近有一套房产,一会儿把密码发你手机。”戚蔓语拧了拧手腕,声音如泉水温沉:“你最近出行注意点,我会给你安排几个贴身保镖。”
周之辞缄默一瞬,忽然问她:“我住你那,那邹宇莱呢?”
戚蔓语微侧着头,假意思索了番:“我又不止一套房。”
邹宇莱是戚蔓语最近新交往的男孩子,不久前墨尔本出差时遇见的合作伙伴的表弟,还在念书,两个人是跨国恋,邹宇莱没少抽时间飞回国,两人通常是吃顿饭或者干脆在家休息,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可能还不达一个周。
周之辞没见过邹宇莱,对他的所有认识也是来源于宋三无意识说漏嘴的一句话,只知道他是华裔,虽然不常回国,但是戚蔓语好像挺喜欢他。
捕风捉影的传闻听一耳也就罢了,偏偏周之辞在这件事情上较了真。
“他比你小很多吧,你为什么喜欢他?”
戚蔓语愣了下,怔然失笑,她支手撑着额角,漫不经心地说:“长得好看,乖,听话——我想想,优点其实挺多的,你想让我一个个念给你听?”
周之辞紧咬牙关,偏过头,眉心透露不悦,低着声:“我对你的私生活没有兴趣。”
戚蔓语从善如流点点头,一点点笑意攀上眼尾,“好了,你休息吧,等下我让人给你送饭,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简单叮嘱两句,无非是身体一旦不舒服不要硬撑,周之辞点点头,看着她重新拆开一个口罩,指尖挑着白色细带勾到小巧耳廓,黑色骨钉折出一抹光亮。
“戚蔓语。”
变脸变得真快。
昨天还委委屈屈喊“姐姐”呢,今天就连名带姓的“戚蔓语”了。
她还没完全戴上口罩,不笑时眼尾亦是动人,含着一泓清清冷冷的光,薄唇轻动,溢出一声“嗯?”
喊住她的那一刻其实周之辞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只是出于本能似的,想要她多留一会儿。
周之辞喉结轻滚,齿间犹有千斤之力阻挡他泄露不为人知的真实情绪,理智博弈片刻,终于是本能占了上风。
夏日骄阳漫入厚重云层,夏季多发时雨,天边光线泼墨般转瞬黯淡,铅云低垂威压,带来无形窒息。
他眼神隐晦不清,似一汪无垠海,又似能把人吞没的极夜。
“你手疼吗?”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戚蔓语怔愣一瞬。
风雨欲来,天色剧变,病房内光线晦暗,烈风裹挟寒凉雨气,一线被压到极致的暗光落到她轻颤的睫上,仿佛停了一只摇摇欲坠的蝶。
不知怎么,原本一直没有留心的手腕伤口忽然隐隐作痛。
从事故到现在,谁也没有主动问过这个问题,在戚蔓语看来,早已不是几岁的小孩子,疼了要哭要哄,而且她一贯擅长忍耐,最难受的时候,也不过是到外面抽了几支烟。
戚蔓语喉间哽着不上不下的一口情绪,许久后,她疏离地笑了笑:“这什么问题,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周之辞眸色微沉,嗓音如即将登陆的一场季风雨,平静之下深藏汹涌暗流。
他探出上半身,挂着点滴的那只手撑在床沿,然后紧紧地扣住了她。
一字一顿地,问:“我问你,你手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