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小鬼大
文牧山与文牧岩两兄弟依次见过绘晴公主。
绘晴嗯了一声便不再搭理。
文汝真瞧在眼里,也不以为意,笑道:“犬子小儿牧岩刚好与公主同岁,才情艺业恐怕都不及公主万分之一,日后还请公主多多指教。”
“这个丞相不必客气,但凡有所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丞相放心好了。”绘晴公主爽快直白的回答,倒让文汝真颇感意外。他额眉微皱,想着自己本是客套之语,这个小小公主竟然当真了。虽也听说绘晴公主从来喜怒由心,刁蛮成性,为人古灵精怪,既不循规蹈矩,往往更有出人意表之举,就连长公主都拿她没办法。只好笑道:“如此多谢公主了,来来来,大家先到偏厅用点糖水。”
文牧山听着父亲与绘晴公主的话,斜晲不拉,见不拉低着头,显得心事重重,猜测必定早已认出了自己。心想:这个圣碌悬赏三百两黄金的孩童转眼间竟然跟宫里的公主走到了一起,难不成我父亲的宏图大业已有所泄露?所以长公主故意派人过来试探端倪?不,绝对不可能,纵然要派,也不会派两个乳毛还没长齐的小孩子来,能成什么事。
文牧岩瘦小文弱,身板单薄,心思全放在绘晴身上,趁大家走动之际,偷偷瞧了绘晴公主一眼,不料这一眼刚好为绘晴公主所见,被绘晴公主狠狠地瞪了回去,羞得他低头不敢再看。他年纪尚小,自然不懂得男女之情,更不知他父亲心里打的如意小算盘,只是从没见过阿房宫里美丽的公主,如今见是如此一位可爱美貌的少女,自然心生羡慕之情。
绘晴公主虽然年龄与他相仿。但从古至今,女孩子一般比同龄男孩子早熟,见文牧岩看着她的目光鬼鬼祟祟,心中不免讨厌,又兼是文汝真之子,先入为主,本就没有好感,起初见他人长得还算斯文,不算十分讨厌。这会眼光却忒也猥琐,心下便添了憎恶。就想:等一下你就知道,竟敢如此大胆直视本公主。
大堂之中,众人各怀心事,却也遵照礼仪,依次移步偏厅,各按身份坐好。
府里的厨子们早为绘晴公主准备下了冰糖雪莲不老羹与百灵菌红枣朱雀汤。百灵菌与朱雀蛋难得自不待说,雪莲更是稀罕之物,云窟里只有鸟绝峰的绝顶之处方才觅得。这正是文汝真私下交代的。座上每人均享有一碗百灵菌红枣朱雀汤,而冰糖雪莲羹做了那么一小碗独独呈给绘晴公主,连文汝真最疼爱的小儿都没能分得一口。绘晴她试了一勺,迭口说道:“嗯,清甜适口,果然非同一般。这就是传说中的千年雪莲煲的冰糖雪莲不老羹吗?难得相府有这稀罕东西。”
“绘晴公主真是慧眼识货,正是鸟绝峰仙人岭所产的雪莲花。要问如何得来,却是一世外高人偶然采得,送与牧山的师父惠武老者,承惠武老者相敬又转赠与我,我便叫人封在府里的岩窖里,一直不舍得吃,今儿公主来了,正好拿来孝敬。”
绘晴听罢又试了一小口,笑吟吟地说:“多谢丞相慷慨招待,我在宫里长这么大,还真没吃过呢。”
绘晴此话一出,文汝真脸色倏变,自己本来为了讨好这位小公主,不惜将府里最珍贵的食材献出,却忘了忌讳。宫里没的,我府里有,有也就罢了,既有如此稀世之珍,为何不早点拿出献与阿房宫以表忠心,却私藏至今。虽非什么重大罪责,但着实不敬。忙道:“只要公主喜欢,这些算得了什么,就是公主不来,卑职也要择机呈给长公主。长公主膝下就小公主一人,那还不是一样的么。就怪卑职府里物料匮乏,纵想要献,也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讨公主欢喜呀。”
绘晴笑而不语,她的小脑袋里另有所谋。自她进来后,文汝真的眼一直就没移开她的脸,过了一会,只听得绘晴才说:“丞相忠心可鉴,母亲大人如若知道必定会好好嘉奖与你。这么珍贵的东西,你们也都尝尝吧。”说完拿起碗里的汤匙,勺了一羹给左边的文汝真,然后右边的不拉,接着文牧山、文牧岩两兄弟,自己碗里反倒剩不了半勺。这么一来,文汝真便如释重负了,干笑两声,以掩尴尬,便将此事虚掩过去。
绘晴分享雪莲奇珍,文牧山还好,文牧岩却顿觉受宠若惊,涨红了脸,他喜不自胜地酌了一枚花瓣含在嘴里,只觉甜滋滋地,倍感清甜,绘晴公主亲手分甘,倒是加了蜜般更好吃了。
不拉虽然不再避忌绘晴给的食物,但还是从一开始就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盯着绘晴,她的动作娴熟自然。看似没什么不妥之处,但总叫人心里发怵。绘晴下毒的手段神出鬼没,别说无心防范,就是有心留意,也会不知不觉着了道儿。特别是她对这一家子的善意简直太过昭然了,可别一不小心被连累到。他正想着,猛然一抬头,骤见文牧山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他,仿佛读得他的心事。不拉啊的一声,不觉叫了出来。瞬时间桌上其余三人,绘晴,文汝真,文牧岩,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均是满腹疑窦。
“傻子,吃到苍蝇了!这么大惊小怪。”绘晴笑道,似嗔若怨地瞥了他一眼。“快吃吧,错了这一遭,你这辈子恐怕再也吃不到什么千年雪莲了。”
不拉急道:“哦。没有…是…”他强作镇定,掩饰惊惶。
“我总不会骗你的?”绘晴见不拉神情有异,说道:“你还别不信,除非丞想府里还有一朵,而丞相又舍得拿出来送给你。丞相,我听说这千年雪莲总是雌雄共生,倘若碰巧在一个地方找到一朵,另一朵必在百步之内。难不成丞相家里还有一朵?”绘晴说完笑嘻嘻地看着文汝真。
文汝真再怎么老辣,也想不到绘晴小小年纪居然对天下花卉如此了解。偏生他后花园的岩窖里确实还有一朵千年雪莲,正是惠武老者一并所送。而那朵便是药效更为神奇滋润的雌性花朵,闻之更香,花色更白,花冠奇大,竟有锅盖大小,一朵足可做得几碗甜羹。那像这朵雄的,空负一个“雄”名,却只有月饼般大,做一碗嫌多,两碗嫌少。文汝真本想着过得几月,待堂上老母生辰之时,再拿出来叫厨子细心料理了给老母亲享用。这会自不能说有,说了岂不是自掌嘴巴,落得个小家子气的名声吗。他先是扮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然后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仿佛茅塞顿开,说:“原来千年雪莲还分雄雌两株,卑职今日真是长见识了。想这等世间奇物,能得一朵已然是天大的福份了,岂敢奢望两朵俱得。公主真是戏谑卑职了。”
“我也就说说而已啦,丞相不必当真。大家快吃,母亲大人总说菜凉伤胃呢。”绘晴莞然一笑。
“是,是,长公主对养生之道一直颇有见地,卑职日常受益非浅。公主请!这位小公子请。”
不拉根本无心吃喝。他坐不住了。他想赶紧离开这个危险重重的府邸。恰好绘晴此时一个不觉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声音虽小,正好在座各人都听到了。绘晴不免几分羞涩,红着脸说:“只吃了这么点,竟有点饱了。”
“那可不行,正宴还没开始呢,公主,后厨正在加紧准备,卑职保证马上可以上菜。要不请公主随卑职到后花园走走消消腻。如若嫌卑职人老话多,让犬子们陪同也好。”
“既然吃饱了,我们就走吧,看看天要全黑了。”不拉忙站起说道。
“天黑怕什么,天街上家家掌灯,亮逾白昼,呆会由卑职派人护送公主回宫,小公子若是入不得宫,可在府里暂住一晚。”文汝真说道。
“丞相,我看还是由着他吧,我这随从性格倔强,非比寻人,我们这就回宫啦,怎么安顿他,我自会着人去办。”绘晴说着便跟着站起身来,两眼滑向文牧岩,嘴角泛起一丝浅笑。
“这可怎么行,菜都还没上呢,公主没吃就走,岂不是卑职失职吗,这班厨子,干活也忒慢了。看来不教训是不行的,牧山,你去给我好好训斥一番!”
看着文汝真吹鼻子瞪眼地要拿厨子们出气。绘晴犹可,不拉却急了,忙道:“要不,我们吃了再走。”
此时文牧岩竟然也“咯”的一声打了一个饱嗝,偏厅上立马隐隐闻到一股酸臭味。
绘晴掩鼻说道:“这千年雪莲敢情是假的吧,怎么吃了个个打嗝呢。还这么臭!不吃了不吃了!文丞相,你叫厨房将做好的菜随便拿点,用花箱送到门口,我们到别处吃去。”
“是是…唉呀,卑职也是第一次吃这千年雪莲,实不知它的本性。按说不会是假的,怎么会涨气呢,这…唉,我腹中怎么也…”说完不由自主的“咯”的一声打了出来。文牧岩却已经接连打了好几个响嗝,倒似万一少打一个,肚子就会涨破一样。文牧山凝神静气,他意守丹田,硬生生的将喉中一股快要上逆的气体咽了下去。但最终还是没能压住,“咯”的一声打了出来,一双怪眼直瞪着不拉。
不拉猛然想起了绘晴之前所说的香鼬半日散,再瞧瞧这一家子的模样。显然绘晴刚刚已经对他们下手了。而看样子对文牧岩下的份量最多。为什么对文家这个小儿子格外的“照顾”,却是不拉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此时此刻,文汝真与小儿文牧岩便如一老一小两只青蛙一样,此起彼伏地打起了响嗝。整个偏厅是又酸又腐,臭气熏天,竟比十来个醉酒的人一起呕吐还要臭上百倍。
不拉心里既好笑又心虚。这文牧山一定以为是我下的毒,在场的人,只有我没有打过饱嗝。
“臭死了,臭死了!”绘晴拉起不拉的手,急速跑出偏厅,穿过厅堂,直奔到大门外。
文牧岩此时已是满脸通红,打得上气接不了下气,哥哥文牧山扶着帮他顺气。
文汝真一边掩住嘴巴不停的咯咯声,一边急忙送了出来。“公主请…咯,请稍等,他们…咯,们马上送来…咯。”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可臭死我了。”绘晴急道。见一厨子提了一个花箱出来,叫不拉接过,两个人风一样地离开。
不拉与绘晴沿着天街向西奔跑,少顷来到天街南面的一间酒楼之上,他们在二楼的窗边位置坐下。
绘晴一路笑来,此时仍笑个不停。
她大大的捉弄了一回文汝真,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身上的香鼬半日散几乎全部用光。
此时楼上食客不少,大家见两小人上来酒楼,虽觉奇怪,却不以为意。直到绘晴分咐酒保,一一将不拉从丞相府中拿来的花箱里的菜肴摆上桌,这才引得食客们停箸忘词,侧目惊讶。
只见花箱上下分两层,每层两个大菜,两个小菜。大菜有羊蹄鱼唇焖窝菌,以山牡丹花瓣缀盘,寓意花开富贵。有云香信上汤焗河参,以紫竹梅缀盘。河参色泽赤红与紫竹梅一起,寓意大红大紫。更有鹿尾干贝堡川笋,飞龙凤髓野凫脯,却是逐鹿中原,龙凤呈祥之意。小菜有干果两味,开胃小吃两味。每盘大菜均饰有鲜花作配,完整的宴席本来共有一十八种花卉,一十八个菜品,锦绣花宴便由此名来。厨子们还为绘晴公主和不拉配了一瓶甜甜的陈年梅子酒与两双小巧的银筷子。
众食客们不知道这两个小孩是什么来头,无不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站在一旁的酒保本来对自带酒食的绘晴与不拉猛一上来颇有微词,一看这架式,立马不敢嘀咕,还不知是怎样的大户人家才能烹饪出此等上档菜肴,且不说菜品之色香味俱全,单看这食材都贵得吓人,没一样是他自家的菜单上有的,这样的人家他可万万得罪不起。
他并不知这只是锦绣花宴其中的四样菜,若是一十八个菜全部上齐,满桌子山珍海味,花团锦绣,那才叫妙绝天下,罕有其匹。
绘晴只顾着说话,对面前的珍肴根本无动于衷。“你这可见识到这香鼬半日散的功效了吧,这会他家里不但闹了个兵慌马乱,臭不可闻,他那贼眉鼠眼的小儿子,怕是要打嗝打成肺痨病患了。这嗝打多了,就混身无力,别说走路,连站也站不稳。可惜啊,就只你一个人见到他们家的这副狼狈状,若是江贝儿与淳儿在就更热闹了,他俩虽一脸无趣,当个看客倒还凑合,唉,早知道多带点人去就好了。”绘晴说罢,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这时上楼的食客越来越多。
“他对你父亲不善,怎么做都无可厚非,只不过他的小儿子看着文弱兮兮,手无缚鸡之力,又没与他父亲一起作恶,何苦要对他下重手。”我倒宁愿你多弄点给他的大儿子,好叫他累上几天。
“你是没看到他那双松子大的小眼睛贼溜溜的有多讨厌,竟敢直直地瞪着我看。没叫人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就算好的了。”
“那有人动不动就挖人家眼珠子的,人长一张脸不就是给人看的吗,他不看你,又怎么记得你。不记得你,下次见到你没行礼节岂不是冒犯了你。”
“我干吗要他记住,招人厌的一家子!你就会为他们着想,又没替我想想,真真憋屈死了。”绘晴说完气嘟嘟地将脸别过去,不看不拉。
“好吧,气你也出了,“屈”也伸了,这会何必又生气,我们吃吧。”不拉哄道。
“不吃!”
“适才在府里你的饱嗝是故意打给他们看的,这会不吃,等下饿了又要找吃的了。”
“就你假聪明,我当然是故意的啦,就是要冤枉他们。父亲大人是有苦说不出来,我也要他们尝尝哑巴吃黄连的滋味。”
“是是是,所以说你现在得偿所愿,总该好好吃了吧。”
“我吃不吃关你什么事?与母亲大人似的,对着大臣有一说一,对着我就喋喋不休。”绘晴终于笑道。只见她笑靥如花,眼似新月,绘晴“会晴”,晴起来当真好看,引得不拉不由得几分痴了。
“吃你的,看什么看!眼珠子不要了!什么不好学,学那不成样的。”绘晴正色说道。
不拉脸上一红,诚心说道:“你是公主,理应你先动筷子。况且你这么好看,别人见了总不免要多看一眼,如果每个多瞧你一眼的人都要挖去他的眼睛,那崖城里的瞎子可就多了。要我说,你还不如戴上面纱的好。”
绘晴见不拉赞她好看,她年纪虽小,爱美之心却是常情,知是褒赞之意,当下满心欢喜,觉得他说的似有几分道理,自己确实有些蛮横。低声道:“想不到你还挺能说会道的…小心我毒哑你。”说着却又伸出两个手指,扮出一副狠劲。
“你要毒哑我,我自是防不胜防,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唯有在你下手前赶紧逃之夭夭,不被你寻到就是。”
“现在你还没真的惹恼我,若有一天我真的生气了,你是逃也逃不掉的。”
不拉看了她一眼:我最多逃出云窟,回去我原来的地方,那里还有葵阿姨和我的同学老师们。你总不至于追了出来吧。要不是父亲临终遗言,要我和阿礼叔叔进来窟里。我也不会来到这里。不会来到这里就不会碰到你。其实你也没那么坏,只是反反复复,一会对我不好,一会却又请我吃好吃的东西,一会又说生气要用你那厉害的花粉来对付我,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呆子,怎么不说话了?”绘晴奇道。
“我们和好吧。”不拉有点难为情地说道。
“什么?”绘晴想不到不拉突然会这么说。
“你能真心地告诉我,倘若我父亲也是你讨厌的人,你会喜欢我吗?”
“我连你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怎会讨厌他。你刚说要与我和好却是为何? 是不是知道我的好处了?”绘晴笑道。
“有什么好处?我只是…只是想,多个讨厌的人,不如多个喜欢的人。”
“谁要你喜欢不喜欢的,我只问我自己。你若听我的话,我便喜欢。不听,我就讨厌。”
“我听你的话,你就不会为难我是不是?否则还是会缠着我。”
“什么缠不缠的,难听死了。本公主还用得着缠着别人。你要走现在就可以抬脚走人,没人拦你!”绘晴说完,俏脸一红,拿起筷子,夹了河参、干贝、凫脯,一股脑儿往嘴里塞,塞着塞着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全部吐在了面前那盘香喷喷的云香信焗河参上,瞬时一片狼藉,好好的一盘焗河参眼看是吃不了了。不拉没想到一句话又惹得她生气,正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说句好话。旁桌一短须圆脸的食客看到不禁啧啧地连声道:“小姑娘,这么好的菜糟蹋了不可惜么。”绘晴喝道:“关你什么事!”手一扬,一颗粉状小粉球往那人脸上一扔,也不听见什么声音,便炸了他个粉头粉脸。
那圆脸食客做梦没料到,自己稍有不慎,已经惹上灾星,正是祸从口出。白色粉末一粘到皮肤,盘子大的脸立时奇痒无比,痒得他伸手就抓。可是越抓越痒,越痒越抓。便似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啮咬着脸皮一般,很快一张白扑扑的脸便被抓出一道道红色的血痕,只见纵横交错,甚是骇人。
他拼着痛痒站起来想要痛打绘晴,可是刚一站起,立觉全身跟着都麻痒起来,想是花粉经由脸上的血痕进入血液,迅速游遍全身。这时不但身上痒,头里面也痒,十根手指直插到头发里面去抓、去挠,口中哇哇大叫,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突然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就此不省人事。
在场的其他食客们无不一脸骇然,除了不拉与这个人的同桌同伴外,均不知这个人怎么吃得好好的,突然就又抓又叫,好像厉鬼缠身。
不拉跑过去与他的同伴一起将他扶起坐好,两人心有畏惧,不敢碰他的脸和手。酒保吓得脸色发青,战战兢兢。众人此时都好奇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中年人的同伴伸手向绘晴一指说:“是这个女娃子害的,她暗箭伤人。 ”
“就是我,你们敢怎么样!仔细我每人给你们一颗“藿麻子”。”绘晴环视众人瞪眼说道。
“藿麻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妮子,别尽吓唬人。”一把浑浊的声音突然在人群中响起。
“谁!”绘晴喝道。
“藿麻叶草最喜长在阴暗潮湿之处,在光线充足的崖城里极难寻到。其叶片柔软,蜇毛遍及全株,刺人生痛,却并非剧毒之物,轻者一个时辰可解,重者两天就可无恙。本道儿时常用它洗澡去疹,还挺有效的呢。”那把声音根本不理绘晴,轻描淡写地自说自话。
众人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角落里侧身坐着一个道士,年约三十,披头散发,身穿一件黄麻短衫。他缓缓转过头来,脸上肌肉虬结,肤色暗黄,双瞳似火,与他对视的人无不觉得怪不舒服。大家从没在崖城里见到这般模样的人,只有不拉知道,他是一个土族人。
绘晴蓦然跃起,嗖嗖嗖几声,分上、中、下三路,每路两颗藿麻子向他疾攻上去。那人嘿嘿冷笑,往胸前就这么一抓,身上的黄麻短衫应声脱落,拿着衣衫一挡一卷,绘晴所射的藿麻子瞬间悉数被他衣服收了去,直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绘晴见状脸色一变,一不做二不休,将剩余的藿麻子一古脑全激射出去。那人又是一卷一收,众多藿麻子又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只听他嗡嗡笑道:“小妮子,你有麻痒的藿麻,我有断气的蓖麻,给你瞧瞧道爷的“无常黑白散”,一口魂魄消。”说罢突然从嘴里吐出一缕黑白相绕的乌烟,鼓嘴一喷,烟柱立时向绘晴笔直袭去。
绘晴没想到他竟敢反击,她忘了茶楼里可没人知道她乃是阿房宫里的公主。而就算知道,这个方外的土族人也未必会受她身份挟制。看那乌烟一黑一白,恐怕除了极毒的蓖麻,还掺有其他厉害的毒料。绘晴只恨自己除了一手发射暗器的武功之外,其他武功着实平平。她又惊又急。惊的是这人用毒粉的手法远在自己之上。急的是当此关头如何破他这股毒烟。这一惊一急就忘了刚刚心头还在恼怒不拉,慌忙跑到不拉身边。她虽贵为公主,毕竟是女孩子,紧要关头时还是想要男孩子的保护。
那股乌烟却如长了眼睛般追着她跑。
不拉脑袋瓜一转,立时恍然,是绘晴带动身后的风将毒烟引过来。眼看乌烟袭到,他顾不了受伤的中年人,抓起绘晴长身一跃,跳上了左近一张桌子,反掌向乌烟击去。乌烟被他凌厉的掌风激得四散开去。瞬时飘向众人,中者倒地。不拉一时救人心切,并没想到会误伤他人,这时看到有人因自己击去的乌烟中毒而死,吓得他唉呀唉呀地急叫。楼上瞬间慌作一团,大伙争先抢后地冲下楼梯,唯恐吸上一口半口“无常黑白散”,立马阳寿享尽,魂飞魄散,命丧当场。
“大家别跑啊,我的黑白散不痛不痒,死得一点都不凄惨,大家早吸早登天,功德圆满,哈哈哈。”土族人笑得混身震颤,就像看到什么极开心的事儿一般。
这个土族人不是打抱不平,竟是要将所有人都毒死在这间酒楼里。只是他也不阻止大家下楼。难不成是想让这些人跑动起来,将毒烟也带到楼下,毒害更多的人。
不拉想到这一点,唓的一声扯下自己的衣襟,撕成两段,一段塞给绘晴,一段将自己的鼻子嘴巴捂住。嗖的一声,飞身跃过楼梯口,绕过木柱,上了主梁,在屋子的半空中兜了一圈,一个白鹤冲天势窜出窗户,纵上了屋顶。满屋子的乌烟竟被他带出了楼外,飘散到空中去。等他回身落在绘晴旁边时,酒楼里面已经了无烟气,干净如昔了。绘晴暗赞他反应机警,一点都不呆。脸上不禁笑盈盈地。
土族人见状,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这娃儿还挺聪明的。不过死了几个人也足够了,明早整个崖城都知道,长公主治下,百姓命如草芥,任人随意杀掳。你这就跟我走吧。”
“我干吗要跟你走!你害死了人,官家不会放过你的!”不拉说道。
“嘿嘿,因为你值三百两黄金啊!”这把声音一响,不拉蓦然一阵颤栗,他立马想到一个人。随之木板楼梯咚咚作响,一个脑袋缓缓升起,果然正是杀死了阿礼,并一直追着他不放的土族人勒格。他阴冷地地看着不拉,宛若看到自己养在笼子里的一只小鸟。
不拉不敢直视勒格,这张脸总是叫他害怕。他的心彤彤直跳。此时楼上除了两个土族人,就只剩下他与绘晴,以及地上躺着的几具尸体,连那个被绘晴用藿麻子所伤的圆脸食客也被同伴背走了。本来熙攘杂乱的酒楼刹那间出奇的静。甚至整条大街仿佛就在刚刚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清洗了一番似的。
“你们可知道我是谁?”绘晴强作镇定。
“管你是谁,我们只关心你又能值几个钱。”勒格阴森森地说道,两只怪眼上下打量着绘晴,就好像在估算一只牲口。他向适才口吐乌烟的土族人拱手一揖,说道:“灵风道长的‘无常黑白散’果然名不虚传。”
“你既请得我来,自然不能让你失望。“黑白散”也算不了什么,不外乎和他们玩玩而已,还有更妙的,这会你问问这两个小屁孩,腿还挪得动吗。哈哈哈,就是有点以大欺小,传出去,这张脸可要挂不住了。”
不拉与绘晴倏然觉得下肢阵阵麻痹,两人睁着圆碌碌的眼睛,想要动一动都是不能,两条腿竟然不听使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中了暗算。
勒格怪眼瞧去,见不拉与绘晴均是一动不动,显然被灵风道长用什么东西给定住了,不禁哈哈笑道:“道长的本领自是不用说。事成之后,我勒格自不会亏待道长您的,至于说以大欺小嘛,还不如说是牛刀小试来得恰当。”
灵风道长听后微微点头,显然这几句话挠到了他的痒处,十分受用。笑着对绘晴说:“这会使不上劲是吧。小妮子,我来考考你,这无色无味,中者立僵的东西是什么?共有几味药粉花粉?如何搭配?择什么时辰配制?你说得上来,我马上放你走。”
“什么使不上劲?本公主想动就动。无色无味的东西在那,什么搭配乱七八糟的,没想到你老大这么一个人了还吹牛,羞也不羞!”绘晴说着,故意伸手往脸上一划,以示若无其事。其实她知道,她和不拉一定是中了以幽冥花草或是睡美人为主味的花粉。天下毒花毒草众多,要说十分确定,却也很难。况且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他不过要在别人面前显摆自己而已,不会真的让自己离开的。而且…而且就算他说到做到,自己一个人回去也没意思,总不能撇下这乡巴佬。想罢不禁看了不拉一眼。
不拉知道了她不想撇下自己,眼中自是十分感激,想着:“你既对我这么好,往后我也要好好待你才行。”
“哈哈,还嘴硬,有趣有趣,那你倒是挪两步看看啊。”
“你说挪便挪啊,那你倒死给我看看啊!”绘晴说道。
“哈哈哈,好个小妮子,不错不错,你这泼辣的性子甚合我意。勒格,这男的归你了。至于这个小妮子吗,倒是个不错的苗子,识得花粉毒草,懂得几分药性,还那么机灵有趣,给我做个配药小童倒是合适。”灵风道长说道。
“如此正好…”勒格话没说完,就听一个阴侧侧的声音说道:“灵风师兄,我看你不是要个配药小童,你是见这小妮子声甜貌美,长得标致,想给自己做个童养媳吧。啧啧啧!这个妮子最多十一二岁,怕不是还有三五年要等,师兄啊师兄,你确定有这份耐心可等?”
灵风道长一听,脸色倏变,讪然朝楼外说道:“师妹,你…你怎么也来啦。”
“你前脚一离开静素观,我后脚就来了,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好没良心,要不是我怕你死在外面,没人给你收个尸,我还不来呢。”那把声音又说道,听起来就像在街对面的楼里。
这番话听得灵风道长眉心直跳,说:“师妹,你何苦咒我,我是看这个小妮子资质不错,收在门下,是后必能光大我静素观,你先将她带回,倘若你使得惯了便使,使不贯就废了她。我还有事要耽搁一些时日,办完了就回去。”灵风道长红色的眼睛转了转说。
“光大静素观?就凭这小妮子,谁信啊?况且我是来给你收尸的,要我带着个活人回去,我可不愿意,除非你先把她变成一个死人。只是这小妮子娇若春兰,媚眼生情,我看你是下不了手的。这么一来我就要改变初衷了,你知道我是最守初衷的,也最恨那些始乱终弃的人,我怎么会将自己也变成那样的人呢。”此话一出,灵风道长的脸上不禁一阵绿一阵红。他想到了一些陈年旧事,这句话无异在他心头上冷冷地刺了一刀。年青的时候,他确实对这个师妹动过心,也着实对她好过一段时日,只是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慢慢的,突然发觉自己对师妹没了兴致。他总疑心是炼制花粉时被某种具有抑制情欲的花粉于不知不觉中侵害所致。他也曾潜心研究,却苦于寻觅不出罪魁祸首。慢慢地,他发现这个小师妹的性情竟也跟着生变,变得时而咄咄逼人,时而尖酸刻薄,时而怪癖狠毒。有一次他拐弯抹角地试问师妹,性格的这么地反复无常,是不是也和自己的遭遇一样,不小心粘染到什么尚不知道毒性的花粉。不曾想却招来她一顿臭骂,说他是个虚伪的小人,心猿意马,薄情寡意,不知好歹,早死早干净,不但没能讨得好这个师妹,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自此,他更是对这个师妹躲得远远的,尽量不去挨近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小师妹。
那日他收到勒格的飞鸽传书,恰逢他练粉不遂,烦闷之际,正有意走出山门透透气,便在山下路边一户农家里,牵了一只高角羚羊,跨坐其上,一路快意奔来,直达勒格说好的地点。这一程当真是河山秀丽,神清气爽,后悔为何没早点下山。他怎么也想不到,师妹竟然会紧追而来。他对师妹本有几分愧疚,见她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女孩,不得已只好放弃。眉头一皱,说道:“勒格,那就在此动手吧,带两人头回去也行。”
勒格心想,男的杀了也没什么。这女的文公子说将来大有用处,先找个地方看护起来。要是杀了,可不好交代。
“女的也杀?”勒格犹豫着说道。
灵风道长望着窗外半晌,见师妹一声不响,仿若冷眼瞧着他。当下说道:“杀!有事由我和公子爷说。”
他说了公子爷三字,不拉脑中突然闪过文牧山的身影,难不成他们是文牧山派来的?
勒格对着灵风道长点点头,却仍是不动,两只怪眼骨碌碌地望着灵风道长,神情颇为古怪,原来他的双脚同样也动不了。
灵风道长伸手往他鼻下一弹,勒格只觉有什么小飞虫子撞在自己的人中,鼻腔随即一阵冰凉,不禁直冷冷打了个喷嚏。说也奇怪,这个喷嚏一打,两只腿居然跟着动了起来。勒格裂嘴一笑,跟着脸色一敛,目露凶光,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