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段庭坐在半破的木凳上,环顾四下,一层叠一层高的木屉倚墙而立,药材香味充斥着整个房屋,不用猜便知这恐怕是方圆几里唯一的药铺。
除了柜台有被人翻查的杂乱痕迹外,其他地方都安然无恙。下新人野蛮无知,自然不知道最珍贵的东西到底是些什么,拿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用。
李运来捧着个竹篮到处搜搜找找,屋里人的目光都随她而动。找了许久也毫无头绪,她不得不叫醒倚在门口打瞌睡的明哥儿。
明哥儿到底是小孩子,哭天喊地了一阵就忘了事。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着李运来连连比划,反应了好一阵才蹬脚起身,从一推杂物中翻出一包东西递给李运来。打开一看,里面正是她要的肠线。
李运来提着竹篮走到段庭跟前,即使段庭坐着,也不比她矮多几分。
“要开始了吗?”段庭问道。
李运来点头。
段庭将盔甲与外衣褪去,露出一件白衫,唯有肩胛处一片黑红。他又将内衫解开一半,露出了古铜色的肌肤。血肉和衣服连在了一块,相凝的血痂崎岖不平,随着段庭肌肉的牵扯,时不时还掉落一点碎凝痂,让人看了心脏一纠。
段庭从竹篮中拿过一把小刀在火上烤了烤,递过去,却见对方迟迟没有接。
“别怕。”
段庭望着迟疑着的李运来,眉眼舒展,轻声道:“我不怕痛。”
实际上李运来自哑了以后便再未动过刀,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行,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肃着脸接过小刀,在段庭鼓励的目光下割开血痂。
屋内除了跳跃的烛火,只有李运来的手在灵巧的翻动。大家都屏气凝神,不敢打扰。
忽地一声微嘶,惊得李运来险些没拿住手中的银针,她慌张地望向发出声音的主人。
裂开的两块肉被硬生生拉在一起确实是痛得难忍,段庭内心苦笑,怕影响面前孩子的发挥,抬起手揉揉她的脑袋。
“没事,你做的很好,继续。”
李运来蹭蹭头顶的手掌,无声地回应。她知道段庭肯定很痛,但又不能停下,只得咬着牙继续缝合。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将线收好尾,李运来大呼出一口气,累得几乎脱力,冷汗顺着额角下流。
赵立、江猛凑近观察着缝合好的伤口,又看见段庭朝他们点了点头,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赵立朝李运来弯腰道谢:“谢谢,方才是我误会你了。”
李运来手摆到一半,江猛就将她搂进怀里,哈哈大笑:“我就说我没看错吧,你这小子不错啊!果然还是老子厉害。”
“江猛,放手。”段庭衣服穿到一半,抬头便看见自家副将不知轻重地拍怀中孩子的背。
李运来头磕到冰冷的盔甲上,说不出话,只能使劲推开江猛。
一旁小个子的明哥儿仰视到李运来的难受,两脚扑腾扑腾地踢江猛。
“你放开小来,放开。”
这几脚用尽了明哥儿全身的力气,对于江猛却似挠痒痒般。江猛松开李运来,饶有兴致地将明哥儿提起来。
赵立无奈地看着同袍逗弄小孩儿,时不时出声阻止。
段庭整理了衣服,拍拍身旁的凳子,示意李运来坐下。
“你叫小来?”
李运来点头又摇头,看向柜台上打翻的砚台,迟疑了下,拉起段庭的手。她一只小手捧着段庭的手背,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在段庭的手心里勾画。
柔软的指腹划过掌心,即使因常年习武生起的厚厚的茧也抵御不了来之意外的瘙痒。段庭五指忍不住地蜷曲了下,李运来歪着头,目光茫然地看向他。
段庭微不可察地笑着:“没什么,你继续。”
“运来,原来你叫运来。”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李运来亮着眼、红着脸,微微点头。
“很好听。段庭,我的名字。”
段庭看着突然伸到鼻下的手心,无奈笑笑,拉过那只手,耐心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李运来看着段庭垂下眼睑,红着耳朵忍耐住掌心的痒意,终于明白为何方才段庭会有抽回手的微动。她第一遍根本没有心思去辨认段庭的名字,只无辜着让对方再写了一遍。
默然看着这一来一回,又瞥见还在逗弄小孩的江猛,赵立独自在一旁,一时五味杂陈。
离约定汇合时间不剩几日,路途遥远,段庭休息了几息便下令手下将士们整装待发。
村来能做运输的牲畜早就被下新人拉走,幸存的少男少女只能各自跟着骑兵共乘一匹。
明哥儿许是跟江猛逗出了感情,硬是不让别的士兵碰他,非要坐在江猛前面不可,李运来拦也拦不住。
至于李运来,她在上赵立的马之前偷偷地瞄了几眼段庭,正好跟段庭的目光相交。后者似笑非笑,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回望。她没看懂段庭是什么意思,瘪了瘪嘴,扯着赵立让他把她托上马。
赵立有些后悔带着李运来,她时不时抬头看自己一眼,看完自己,又要探头观察斜前房的将军,他想不注意都难。如果不是对方不能说话,他估计此时耳朵已经起茧了。
李运来笑眯眯地呼出一口白雾,身后这位将军神情刚毅、面容棱角分明,但她还是觉得前面的段将军更好。
段将军,段庭。李运来在心中默念了几遍。
……
白雪飘飘,连续行驶了三四个时辰,兵队找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整顿休息。
自白罗村幸存的孩子们还沉浸在家破人亡的悲痛中,大家都沉默着吃着馕饼,个别孩子是不是拿着袖子捂嘴低泣。
张敏掰碎剩下的半块饼,分给其他更小的孩子,终于在着沉痛的气氛中坐不住了,起身拍拍灰尘。
一名士兵看见张敏往外围走去,问道:“你去哪儿?”
“我随便走走。”张敏回以一抹勉强的笑容。
“别走远了。”士兵不想对被屠杀的幸存者们态度太过严厉。
“谢谢。”
张敏走了几步停下,背对众人,将从村里找到的匕首伸进雪地里,面无表情地用霜雪将匕首擦净。
待匕首变得锃亮,张敏起身回到众人身边。这是这次没有按原路范围,而是绕到另一方,途径下新俘虏聚集的地方。
一步步靠近的张敏,一手背在伸手微微颤抖。
知道段庭一行人不打算杀降,几名下新兵卒毫无负罪感地拿着由周兵卒分的干粮,吃的倒是一脸轻松,时不时在低语两句。
张敏胸腔满是恨意,眉眼尽是怒火,只见她掏出背后的匕首,向一名下新士兵背后刺去。
还未触碰到那下新人的的衣袂,一直关注着张敏的士兵就一把打掉了张敏手中的匕首,将其拦住。
“让我杀了他们,他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此时的下新士兵也反应过,连连往后躲。
士兵按住张敏,呵斥道:“住手!”
张敏奋力反抗,脸上尽是泪水,声音含恨:“为什么!他们杀了我父母,吃了那么多人。村子里的人变成了孤魂野鬼,他们凭什么还能活下来!”
她蓦地扭头,对着围聚在一起的同村孩子们大声喊到:“难道你们不想为自己的家人报仇吗!”
年纪稍大者握紧了拳头,微微动身,却被站在一旁的士兵严厉制止。一名十四五岁的人少年走了出来,跟士兵交谈了几句,走到张敏身边。
张琦低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算你今日成功,也只能杀掉一人。我们先回去吧。”
张敏微怔,浑身松懈下来,愤恨地剜了眼下新士兵,跟着张琦回去。
李运来将那边的骚动看在眼里,待事态平静,她才将捂住明哥儿耳朵的手下。
下新人与白罗村的人有血仇是没错,但是她不想让才五六岁的明哥儿背负那么沉重的感情或者是责任,所以才带着明哥儿远离白罗村其他的孩子。
段庭靠在枯木树下,对于另一边的动静仿佛充耳不闻,依旧神色自若地吃着饼囊。
李运来坐到段庭身侧,还未待她说什么,他便伸出一只手。
“你想问什么?”
李运来在段庭手中写到,“为何不杀降?”
“还未到时候。”
段庭不愿详说,她猜测应该事关军情,李运来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
“你想要杀他们吗?”段庭不见李运来追问,反而更好奇。
李运来想了想,摇着脑袋。
“为什么?”
“太便宜他们。”
段庭收回手,视线又落到李运来的鬓边:“你不是白罗村的人?”
李运来点点头。
“有想过以后去哪儿吗?”
这年头战乱纷飞,不问来处,只问归处。
她丢失了以前的记忆,找不到家,白罗村是她在师父死后无意中飘荡到的地方,但她现在好像有想去的地方。
李运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段庭,眉眼弯弯。
“你想跟着我?”
李运来撅着嘴,缓缓地眨着亮晶晶的眼眸,似是央求着段庭答应。
由周西北部边境寒风凛冽,李运来到白罗村也只比下新人早几日,身体并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她一直没机会照铜镜,并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脸颊泛红、起着干皮,整张脸还微肿。
模样实在是算不得好看,可偏偏李运来还做出请求的可怜样。
段庭绷着嘴角,眼中泛着淡淡的笑意,喝了口水,含糊着:“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