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内侍啧啧有声:“画像上的人, 美貌世所未见。陛下长得好看吧!安平长公主曾是南昭第一美人,咱们陛下同样龙章凤姿,仪表非凡, 可是和画中那人一比……”
他撇着嘴摇头:“比不上,比不上。”
“那画像上的人, 就跟传奇故事中的画妖似的,我只看了那么一眼, 至今记忆尤深,像是被妖怪勾去了魂。”
众人哄笑着这个被画中妖怪勾去魂的同僚,又瞬间恍然大悟。
“难怪陛下不纳后宫, 心里有着这么一个绝色佳人,哪还看得上那些庸脂俗粉。”
这些话被正巧路过的宁越之听到。他将这些敢胡乱议论天子的内侍叱责一通,没把这事放心上。
宣武帝偏宠林策, 满朝皆知, 也曾有过一些飞短流长。
只是谁也不信, 仪表不凡的盛世明君,会对形貌恐怖的南昭战鬼心存爱意。
流言在那张青面獠牙的麒麟鬼面之前不攻自破。
……可宁越之见到了面具后的真容。
那个内侍的话忽然如雷震般打在心头。
林大将军的的确确是画中的妖魅, 只需一眼, 就能摄去人的三魂七魄。
他此前也曾好奇过, 宣武帝和林大将军之间是否有别的什么。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 却再不敢想。
林策没宁越之胡思乱想得那么多。他脑中只浮现出周则意那张令人火大的脸。
“宫中忙着筹备太后葬礼。”他冷声道, “这几日你们事务繁忙, 凤竹一事,我会加派人手追查。”
“一有消息,即刻派人入宫通知。你早些回宫, 把周则意守紧, 他不能出任何差池。”
宁越之原本打算找个什么借口, 赖在将军房里不走。
可惜他一句无心的玩笑,惹怒了林大将军,也让自己被妒火烧的遍体鳞伤。
他遮掩住掌心捏出的血滴,朝林策行礼告退。此刻他无法将倾心之人拥入怀中,只能落寞走出将军府。
一夜秋雨湿梧桐。
雨后的湿气未散,钟誉又一大清早擅自闯入将军府。
好在这次有所顾忌,怕打扰到林策房里的徐如,进入主院之后便放缓脚步,没敢发出一点声响。
反倒让通风报信的侍卫开始反省,他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不够沉着冷静,扰了自家将军休息。
林策穿好衣袍走出房门,吩咐亲卫:“让那个鹤生把早点端入内院。”
随后才走向钟誉:“这么大清早来,有头绪了?”
钟誉站在院中,看着林策磨磨蹭蹭故意晾着他,心情极度不爽,又不敢找他麻烦——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话声音大了,吵到徐如。
他压住心中火气,冷嘲道:“哪那么容易。你在朔方天天遭遇刺客,你能知道这刺客谁派的?”
林策无话可说,只想再打他一拳。
“那你来做什么?”
“本将军想来就来,还要经过你同意?”
林策开始揉拳,将手指关节扯得咔擦脆响。
“我不是来找你切磋的。”钟誉高傲瞥了他一眼。他有正事找林策,之所以这么早来,昨夜梦到谁,想见谁,不敢宣之于口。
“我和书怀商议了一下,虽然羽林卫已撤,若无必要,还是待在家中为好。”他冷嗤,“我要是那个嫁祸他的人,羽林卫一撤,书怀出府,必然再弄点什么事,又栽赃他一次。”
谢信的嫌疑还未彻底洗清,那帮人还躲在暗处,极有可能另有后手。
正在这时,鹤生端着早点入了院。
钟誉好奇斜睨他一眼:“这人是谁?”
“将军府新来的
内务总管。”
“你府上不是不让外人进?”
“淮王的手下,并非外人。”
林策不咸不淡介绍这个“内务总管”,拿了一块糕点扔进嘴里,又朝钟誉说起太后的葬礼。
钟誉听完点点头:“此时情况未明,确实不宜朝三公九卿说明真相。”
“淮王不算愚钝。”
他入京时日尚短,和淮王只在那日朝堂和晚宴上打过照面,没和他有过接触。
以他所见,他赞同谢信的评价“天资聪颖,性格冷漠,绝非善类”。
原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摄政公主之子,出身何其尊贵。
一朝突逢巨变,成了阶下之囚,一个人被关了十年。
这样的成长经历,心中没有满怀愤怨,已该谢天谢地。
钟誉不会异想天开,指望淮王成为心慈手软的仁君。
淮王只要不改宣武帝那套依法按律,开明少赋的治国之策,南昭还能继续中兴。
况且只要自己手握兵权,谢书怀做丞相,南昭不会差到哪儿去。
他边说,边拿起一块糕点,漫不经心一口咬下。
嚼了两口,忽然脸色一变:“这什么味道?!”
林策又拿过一块吃下:“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是……”钟誉刚说两个词,骤然惊觉自己声音大了,急忙压低音量,“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面皮又干又厚又硬,馅料薄,味道还淡。”他怒问林策,“味同爵蜡什么意思,你懂吗?”
钟鸣鼎食的世家公子,从小山珍海味,没吃过这么粗糙的食物。
林策讥讽:“没有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吃。”
“徐如平日也吃这些?”
“屁话。”他不正在吃?
钟誉无话可说。
他知晓朔方连年战乱,缺衣少食条件艰苦,这一刻亲自品味,才能真正感同身受。
他不禁暗骂一句谢书怀没用。当了几年丞相,都没能想到办法让徐如离开苦寒的朔北。
鹤生被林策指使做杂务,又干站在一旁听他二人无礼妄议淮王,心中原本不悦。
见到钟誉被呛,不禁喜上眉梢,暗中拍手称快。
林策视若未见,细嚼慢咽吃完早点,起身朝钟誉道:“跟我出府,办件事。”
又吩咐鹤生:“把院子和房间打扫干净。”
钟誉一边腹诽,淮王送过来的“内务总管”,林策指使他做粗活,真没把人当外人,一边跟着林策出了将军府。
见对方并未让人备车或者备马,出了大门,沿街走过将军府高墙,转入西侧一条小巷道,不禁好奇询问:“去哪?做什么?”
林策压低声音:“明日帮个忙。”
“你说。”
“这两日我有事出府,你带上我的面具,假扮成我,和徐如一起演一场戏。”
钟誉一愣,他假扮林策??
“行不行?给个准。”林策催促,“不行我另外找别人。”
钟誉已继任镇南军统帅,自觉无论出身,武艺,谋略,都不输给林策。要他假扮林策,说实话——不愿意。
可他假扮林策,不就能和徐如做一日夫妻……
他迟疑不决:“我怎么假扮你?首先,我身量比你高。其次,我身材比你精壮。最后,我们声音一点也不像。即便带上面具,别人也能分辨出来,唬不了人。”
林策咬了咬牙:“你带上面具,穿一身轻甲,坐着不动,把嘴闭上别说话,一般人分辨不出来。”
“这场戏的重点不在你,你只需闭嘴就行。”
“只要坐着不动?”钟誉思忖片刻,没能抵御住“徐如
会在自己身旁”这一诱惑,痛快点了点头。
二人商议好后,各自回府。
钟誉不知林策究竟让他演什么样的戏,此事连谢信都未曾告知。
只是一想到明日又能见到徐如,一整天都有些魂不守舍。
第二日天还没亮,他已按照林策所说,悄悄翻墙入院,溜进了将军府。
走到门口,手刚放门上还未敲下,房门从里隙开一条缝,一只手伸出来,紧拉他的手腕,将他迅猛地抓进了屋。
房门一关,他的后背贴在门上,那张三夜频梦的脸猝不及防靠近了身前。
此时时间尚早,房中灯光灰暗。细微的暖光照在脸上,更添一层朦胧暧昧。
他能清晰的看到,卷翘的细密长睫在熠熠生辉的眼中投下淡淡阴影,眼角那颗泪痣如摄魂的邪器,灼目得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高挺的鼻梁,精妙的薄唇……钟誉倾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在这么一个互相感受呼吸的距离内,不把自己的唇凑近。
他呼吸瞬间变得粗重缓沉,狂跳不已的心脏带动沸腾血液,霎时涌上。
冷艳如刀的双眸静静掠视钟誉一眼。
“没被人发现?”
“绝对没有。”
钟誉竭力保持冷静和理智,不让对方看出一点端倪。
他好歹是统帅一方的镇国将军,自信武艺不在任何人之下,不可能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他按照林策所言,从西侧高墙翻入,一路潜入内院,就连将军府的侍卫都没发现,更别说外人。
林策点点头:“把面具戴上,先在房中等一会,待会配合我就行。”
“没什么别的事要做,记得闭好你的嘴。”
钟誉俯首帖耳:“好。”
戴上面具,披上镇北军统一制式的轻甲,二人站在镜前。
钟誉左右偏头细看,又绕了一圈,朝徐如建议:“林策的几幅战甲都是特殊制式,他不会穿镇北军统一的轻甲。”
“若遇熟知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林策略微惊讶对方竟然对他的战甲如此了解,又不耐地反驳:“你都说了,要熟知他的人才知道区别。”
“许多人连镇南军和镇北军的兵甲都分辨不出来。”
“可是……”
“没有可是。将军入京,只带了一副轻甲,你腰粗穿不上。”
这一副轻甲,还是找府中体型相近的亲卫借的。
钟誉无缘无故被凶了一通,自诩精悍峻瘦的完美身形还被指谪为腰粗,不免觉得有些委屈。
林策那样纤瘦的身板才不适合战场——粗看上去,比南风馆的阴柔小倌还要瘦弱。
可惜这话他不敢说。
徐如是林策从几十万兵士中精挑细选出来,可以当做替身的侍卫。
无论身形和声音,二人都极其相似。
不看脸,他都分辨不清那背影究竟是林策还是徐如。
钟誉默默收起心中那点不服,又找徐如说话:“林策的那张麒麟鬼面广为人知,不应该换。”
林策:“你以为我想?”
那张面具被追星一道剑气一分为二,孙有德拿去找工匠修理,不知究竟能不能修好。
钟誉又道:“林策手上有一枚古玉扳指,他沉思的时候喜欢摩挲……”
林策:“你给老子闭嘴!”
钟誉这些建议,看似有用,实则根本行不通。
那枚扳指临行前坏了,他根本没带来京城……不对,京城里根本没人见过。
他双眼微缩,冷冷打量对方:“你怎么知道?”
钟誉一脸疑惑:“我为什么不该知道?”
他和林策年龄相仿,将其视作宿敌。即便从未见过面,也将对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知己知彼,不该是最基础的东西?
唯一一件他不知道的,便是谢信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不仅是林策亲信,宇字营精锐铁骑,更是林策同床共枕的爱侣。
林策无言以对。
他对钟誉的了解,仅仅浮于表面:世家公子,没上过战场,空有一身武艺的绣花枕头。
没想到钟誉把他查了个底朝天,连他沉思的时候下意识把玩扳指的习惯都知道。
他对钟誉的成见如今又加了一条:心思阴暗,比预想中更惹人讨厌。
钟誉早知徐如冷傲凶横——宇字营的精锐,和林策这个统领一个脾性,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没一个善茬,全都是索命的阎王。
可他无缘无故被徐如打,挨徐如骂,一点不觉气恼,反而因为能同他说上话,能更了解他,心中雀跃不已。
他面前的徐如鲜活而温暖,不是画布上,一副冷冰冰的肖像,不是战报上,手刃多少北燕兵士的一个红名,更不是墓碑里,为国捐躯的忠魂枯骨。
面具下的嘴角无可抑制地上翘:“我穿成这样,坐着不说话,离远一点,寻常人应当难以分辨真假。”
“只是,”他仍不放心,“有人找我搭话,我不理会,或许会被人看出破绽。”
“没那么复杂。”
钟誉把别人都想的和他一样,熟知林策的言行举止?
林策不耐皱眉:“你只要把嘴闭上,很难露馅。”
钟誉乖顺答了一声“哦”。
其实他在徐如面前,因为紧张,许多话都哽在喉间,和平日的自己相比,已算沉默寡言。
二人整理好仪容,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林策道:“行了,该出去了。”
“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把嘴闭牢。”
钟誉点头,又鬼使神差问出一句:“我们一起出去,我要不要……要不要搂着你的腰?”
林策惊讶看向他。
钟誉耳根通红:“听说秋山宴上,林策和你……和你如胶似漆,即便大庭广众之下,举止也十分亲密。”
他若能和徐如在一起,必然天天将人搂着抱着,一刻也舍不得分离。
林策从未听闻钟誉有过风流好色一类的传言,但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人脑子里一天到晚究竟想些什么。
只求他能闭嘴。
若非他让对方帮忙,又已布置好一切,此刻真想一拳再往他脸上招呼。
二人走出房门,鹤生已按照林策的吩咐,将早点端到院中石桌上。
他动作有些敷衍,显然对于林策安排他做粗活杂务,心怀不满。
林策对他视而不见。
假扮林策的钟誉同样对他视若无睹。
见徐如拿了一块糕点,钟誉也跟着吃了一块——仍然又干又硬,味同爵蜡。
要不然明早从谢信府上给徐如另带早点过来?
两人刚坐下,凳子还没坐热,忽然两名亲卫火急火燎跑入院中。
“将军!出大事了!”其中一人将一张小纸条递给假扮林策的钟誉,“刚接到的飞鸽传书,裴将军膝盖中箭,伤势严重!”
另一人焦急补充:“应是北燕刺客所为。”
“将军远在京城,裴副将又身受重伤,若北燕趁机来袭,我们如何是好?”
徐如代替“林策”接过密信,看了一眼,再将密信递给他:“将军,我们是否该连夜赶回朔方?”
“可如今京城局势混乱,太后遭人毒杀,凶犯还未找到,将军此时离京,”亲卫皱眉,“我怕有人别有用心,把将军污蔑为谋害太后的凶手。”
另一人争辩:“裴将军重伤,军心不稳。北燕此时偷袭,边境难守!淮王和宁大人会负责抓捕凶犯,将军的第一要务,该赶回朔方,守住边关。”
二人争执不下,同时看向钟誉假扮的林策:“还望将军迅速定夺。”
林策看了一眼鹤生:“你先出去。”
鹤生答了一声“是”,快步走出内院。
人一走,几人围在一起,小声说了一通。
“行了。就这样。”商议好后,林策朝亲卫道,“你们通知下去,今晚启程。切记,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亲卫立正行礼“是!”即刻跑出主院。
林策朝钟誉扬了扬下颌,钟誉起身,同他一起走入房间。
二人关上房门,钟誉迫不及待问道:“你是怀疑……”
他听亲卫说第一句话,就已然明白整场戏的意图。
林策点头:“不知这招引蛇出洞,能不能引出躲在阴沟里大毒蛇。”
“倘若不是?”
“不是最好。”
“这场戏到此为止。”林策伸手打算帮钟誉卸甲,“多谢。”
钟誉身形一顿:“等等!”
“你晚上怎么办?”
“怎么办?”林策一脸莫名,“刚才不是说了吗?”
“我既然答应帮忙,就应该一帮到底。”钟誉看向林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看的他耳根一红,急忙心虚移开目光。
然而没过一息,又忍不住移到对方脸上,“何况这事和书怀有关。我必须得看看,究竟谁在陷害他。”
有人自告奋勇帮忙,还是镇南军统帅这么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林策当然不会推拒。
“也好,那你继续假扮林将军。”
钟誉点头应下,又猝然惊觉:“林策自己呢?”
林策脸不红心不跳:“他取了面具,混在兵士里观察情况。”
假扮林策,吸引敌方火力,便成了战场上最危险的众矢之的。
钟誉莫名其妙揽下了最危险的任务,感觉自己被人当成沙袋。
可这是徐如的吩咐,能和这人并肩而立,无论刀山火海,他都甘之如饴。
钟誉即刻写了一封信,调了一半自己的兵马,顺道告知谢信今晚的安排。
林策派亲卫送往谢府,之后便等着夜幕降临,看是否有大鱼上钩。
等待之时,光阴骤然有了闲暇。
钟誉忽然意识到,他和徐如两个人同处一室,还是在林策的房间里。
这情况,莫名让他浮想到逾墙钻穴的偷情。
绮丽梦境霎时浮上心头。
他突觉口干舌燥,喉结微滚,意味深长的探究脱口而出:“你和林策,平日做些什么?”
“这几年,”他补充,“和北燕停战的时候。”
过去两国交战的时日,他不怎么想问。
不用问也清楚,烽火连天的岁月,每日只想着怎么活命,怎么胜敌,哪有心思风花雪月。
只有这两三年,两国按甲休兵,才有吟风弄月的余暇。
“平日做什么?”林策漫不经心细数,“练兵,巡防,军备,军务,政务……”
他坐拥朔北三州,无论前线后勤,大事小事,即便有军需,文书等麾下将士管理,他也得心中有数。
“还有,对付北燕刺客。”
以及不少为了万两黄金的南昭人。
“如今南昭国富民安,北境兵强马壮,北燕不敢再来犯。”钟誉声音微沉,带着几分讨好的宽慰,“谢书怀入朝为相,以他的卓越才识,往后朔北会越来越好。”
“只要烽火停息,战士兵罢归家,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用不了十
年,朔北也能变得和东南一般富庶繁华。”
钟誉暗骂自己可真是一头衣冠禽兽。
他人模人样说着谢书怀的千里之志,心中却肖想着他的心爱之人。
倘若北境安宁,南昭再无战乱,他只想恣意纵情,和徐如白日宣/淫月夜花朝。
“但愿如此。”林策轻微扬嘴,哪个当兵的,不想着有朝一日解甲归田,马放南山。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敲响。
“徐校尉,”亲卫知道钟誉在房里,不好明说,“有访客上门,想见将军。”
林策开门接过亲卫递上来的拜帖,目光一扫,神色陡然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