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痛悔
了目洲，空寂仙宗。
在五大仙门之中，空寂仙宗的画风，大约是最接近传统认知中“仙人”形象的那一拨。
不仅地理位置高不可攀——是的，那座终年被风雪覆盖的险峰以常人之力根本无法攀爬，更别说门派驻地还在最高的山顶处了——从奇诡瑰丽的建筑风格到门人翩然出尘的作风打扮，无处不透露着与常世格格不入的神秘与高远。
连掌门觐见自家弟子的汇报之所，也是格外的与众不同。
由秘术托起的浮空高台之上，无数如同星辰纹样的符文在建筑四周明灭不定，投下各异却又不刺眼的柔和光芒，令身处其中的人仿佛置身璀璨的群星之中。
但美观也仅仅只是这些符文的附带价值罢了——这些不争不抢却又无处不在的符文各有各的用处，其中最重要的一种，便是保护此间的谈话不被外界窥探。
高座之上，盘膝而坐的掌门绵胤真人望着眼前如人偶般机械地汇报着此行细节的亲传弟子乔缃宜，心里也是一阵止不住的难过。
空寂仙宗收徒十分讲究天赋和眼缘，并不像其他门派一样广开门路，门中弟子也贵精不贵多，常常须得一人身兼数职。
绵胤真人出任掌门这么多年，曾一直都只有乔缃宜一个徒儿。
这些年好不容易又再寻得了一个称心的好孩子，可不料命运多舛，天不假年，少年还未来得及真正绽放出属于他的光彩，就如此惨烈地陨落了。
“我明白了……子琪的尸身，可有妥善处理？”
“师父放心。”
乔缃宜此刻显然也是强打精神，面对师父的询问，她努力地不去回想现场的凄惨，也尽可能地平复着声音中实在难以抑制的那一点点悲恸和颤抖：
“师弟已被异诡污染，实在无法带回门派安葬……我们就地，以归元真净术净化了他的尸身，带回了他的遗物。”
乔缃宜一边僵硬地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佩，恭敬地递到了绵胤真人面前。
望着那双微微颤抖的手，绵胤真人知道她已经快要忍耐到极限——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后，她抬头扫视了一下随队出行的其他弟子，吩咐道：
“这次你们都辛苦了，先下去好好休息吧。”
大家何尝不知掌门的用意，闻言之后，当即心照不宣地起身告退，默契地通过边缘的传送阵逐一离开。
当偌大的高台间只剩下了她们师徒二人之时，乔缃宜如人偶般面无表情的脸庞，终于被自己滚落的泪水给撕开了一道裂口。
“师父，对不起……”
空寂仙宗的修士从来优雅冷定，别说抱头痛哭了，就算是死，也该挺直腰杆，从容奔赴才是——况且，作为师姐，作为领队，她没在这件事上帮到任何忙，却只知道在那里哭泣，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师弟出事时她毫无察觉，被关押的地点也是由好友发现，就连最后的痛苦，也不是由她亲手了结的……
她什么都没做到，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哭！
可越是如此谴责自己，脸上的泪水就越是汹涌，根本就无法停止。
乔缃宜低着头，死死地压抑着细碎的呜咽声，只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最无用的人。
“好孩子。”
可不知何时，绵胤真人移步来到了她跟前，张开双臂，轻轻地拥住了这个颤抖的少女。
“修道之人，不可扭曲本心。与其用各种理由矫饰自己的真心，不如直面痛处吧……将伤心哭尽了，人才能通透，才能继续前进。”
师父的嗓音清冷，拥她入怀的动作却很温柔。
感受着头顶被轻轻摩挲的融融的暖意，乔缃宜终于按捺不住，扑到了师父怀中，一边道歉一边放声地大哭起来。
“呜……呜呜……是我不好，早知道会这样，我就该陪他一起去的……再不济，让他带上预警和定位的法器也好啊……他还年轻，经验少，我该多替他考虑考虑的……”
听着向来懂事伶俐的徒儿如此自责，绵胤真人闭上眼睛，将痛哭的少女抱得更紧了一些。
其实，他们这两个孩子之间悄然萌发的种种情愫，她这个活了近千年的明眼人又如何看不出。
自打活泼爱笑的陆子琪入门之后，这片向来寂静的九重天之上，也不知不觉地开始多了些欢声笑语，她作为长辈看在眼里，心中一直是欢喜的。
况且，两人都是懂事上进的好孩子，虽在年岁上有些差距，但修真界里岁数差上好几轮的道侣多了去了，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事——
若没有发生这样的事，这本该是一段多令人称羡的良缘啊。
异诡，与利用异诡行非人之事的邪修……实在是不该出现在世上的异端之物！
骤然失去了难得的爱徒，绵胤真人心中自然也难免伤心与痛恨。但比起道行尚浅的乔缃宜，她自然要更稳得住，也更能看得清眼前的形势。
有些人的手……真的是伸得越来越长了。
想起了就在不久之前知道的某些事，绵胤真人盈如秋水的眸中，倏地闪过了些许分外冷厉的光芒。
许久之后，满是自责和愧悔的哭喊终于告一段落。
乔缃宜揉着自己红肿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止住了抽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自己的师父。
绵胤真人含笑回望，柔声问道：“……如何，心里好受些了吗？”
虽然预感到自己还会为小师弟的离去苦痛许久，但她不想令师父心忧，且在哭过之后也确实舒坦了一下，便乖巧地回应道：“是，让师父担心了……弟子没事，也不会误了明天的日课的。”
“不用如此苛求自己，明日休息一下也无妨的……但，在那之前，师父有一个人要让你见一见。”
见绵胤真人的表情忽然比刚才严肃了不少，乔缃宜感觉到此事可能不小，赶忙勉力地将伤感的心绪压下，将自己调整到了正襟危坐的状态。
“沈姑娘，请进吧。”
头戴高冠，身着繁复法衣的绵胤真人往虚空之中招呼了一声，神情冷定，姿容端庄，一改方才安慰爱徒的慈祥模样，摇身回到了往日高坐云端的掌门形象。
那声音带着奇妙的波动，似乎穿过了时空的间隙，传递到了不属于此处的某个地方——片刻之后，高台边缘的传送阵光芒骤现，一个少女的身影于其中勾勒成形，并迈步朝二人缓缓走来。
那姑娘生得俏丽，眉眼精致，一身利落的纱质衣裙，是在人群中都会令人不由自主多看两眼的那种类型。
她长发成髻，腰坠金饰，衣裙上形如蝶翅的轻纱随风摆动，虽称不上富丽，但全身上下无不精巧，一看便知其家底深厚，感觉就像是那种修仙大族出身的世家小姐一般。
可这个人……自己并不认识啊？
乔缃宜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向来人点头施礼以示尊敬后，便默默地望向师父，等着她开口解释。
“真人，这不大好吧。”
但没想到，率先开口的居然是那位沈姑娘。
瞅了一眼坐在边上的乔缃宜后，她竟出人意料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才刚受过打击的人，不应该先让她去休息一下吗？”
哎？
自己哭过的样子看起来这么明显吗？
立时便有了种想再揉揉眼睛的冲动，可手还没来得及举起，乔缃宜却突然反应过来——
一个人伤心的理由多种多样……她甫一照面，怎么知道自己是受了打击？
“无妨。”
这时，绵胤真人应了声，淡淡道：“我的徒儿我了解。比起舔舐伤口，她会更想知道，这场横祸到底从何而来。”
“好。”
少女自觉地坐到了客席之上，礼貌地自我介绍道：“我叫沈鸢鸢，也正是……告知了雪莲漪贵派弟子下落的那个人。”
在说后面那句话的时候，沈鸢鸢特地转向了乔缃宜所在的方向——果不其然，就像是被刺到了一般，后者立时大惊，拍案而起，大声地质问道：
“是你告诉莲漪，让她去那里救子琪的吗？——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他在哪儿？你何时知道这事的？你为什么不早些说！”
一连串的疑问脱口而出，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乔缃宜此刻神色激动，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绵胤真人望了一眼自己的徒儿，但见她没有更进一步的过分举动，便也没有斥责她的失态。
其实沈鸢鸢也并没有生气。
待乔缃宜气喘吁吁地吼完之后，她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解释道：
“我们确实有些情报来源，但消息一层层地递出来，也是需要时间的……等终于确定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而那个时候，雪莲漪离我所在的位置最近，距离那个据点的入口处也最近，我便先告诉了她。”
这些话通篇都没有作伪，但却又并非全部的实话——这么多年来，沈鸢鸢早已非常熟悉其中方寸的拿捏。
多年来，这些落入邪修之手，足以成为某种契机的受害者，他们能救则救，若实在救不了，也必得让这些人的死亡变得有意义。
是的，他们的死，不能仅仅只用来成就背后的得益者。
若让受害者的亲友亲眼得见此番恶行，那其心中的怒火，自然会从这些元凶身上，开始逐渐往那些买卖气运的幕后雇主头上转移——
而沈鸢鸢他们想要的，也正是将这些仇恨的火苗，一点点地汇聚到自己的火把上来。
“我不是邪修，我最敬爱的师父，也正是死于这样一场卑鄙的觊觎……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这声线温和的恳切之语让乔缃宜再度破防，她跌坐回去，别开了脑袋，好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见徒儿暂时没有发言的意愿，绵胤真人则接过了话头，向沈鸢鸢问道：“……可孤鸿仙子，不是因为抵御异诡重临才陨落的吗？”
“不。”
沈鸢鸢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地反驳道：“她是被杀死的。”
在座的另外二人悚然一惊，连伤痛中的乔缃宜都暂时回过了神，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父？孤鸿仙子？
所以……这位沈姑娘，是当年孤鸿仙子座下的某位弟子吗？听说她驻守洞天山后是有收过几名弟子，但外界对他们知之甚少，修真界也几乎没有与他们相关的传闻……
听这姑娘话里的意思……是说当年孤鸿仙子并非死于异诡，而是也被人置换了气运吗？
这怎么可能？！
孤鸿仙子是空尽圣体，早已迈入破虚境多年，更是那时天下的最强三人之一啊！即便受了内伤，也绝非是什么人都可以暗算的！
可若真是如此的话……
能办到这种事的人选几乎寥寥无几，师徒俩同时想到了某个人，顿时用难以置信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沈鸢鸢。
而沈鸢鸢对此似乎早有预料，正了正身子，将微生许告知雪莲漪的那个故事，几乎别无二致地向她们二人转述了一遍。
但在她的版本里，这个故事的细节就更为丰富一些了。
因为……在先前与圣器的接触中，她曾清清楚楚地目睹过那场发生在无人之境的争吵和战斗。
“只要能与贵派的圣器建立起同样的连接……我相信，我还能告诉你们更多。”
望着沈鸢鸢满是决意的眼神，绵胤真人逐渐敛起震惊的神色，开始权衡起其中的各项利弊来。
半晌，她缓缓起身，随手往边上一划，竟就这样凭空地破开空间，打开了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大门。
“既如此，你便证明给我看吧。”
绵胤真人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便走入了门扉之中。沈鸢鸢毫不犹豫，立刻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但当乔缃宜也想动身时，她师父的声音却不知从何方传来，淡淡地叮嘱道：“缃宜你留在此处，不要让任何人进入这里。”
“……是。”
委屈的瘪了瘪嘴，才刚站起的乔缃宜默默地坐了回去，巴巴地瞅着门扉合拢消失，脸上甚是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