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妘千里在匆忙逃难的人里, 又找到了不少人。她估算时间,一扯方子俊:“我们走!”
三人朝东,与混乱燃烧的队伍渐行渐远。
将将逃离开大部队, 三人均是累得直喘气,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被风一吹, 越燃越大,呼哧呼哧地在响, 映得天际一片通红。
柳城近在咫尺, 奚昭倚在一块石头后面,边喘边骂:“一月不见, 你的疯病长进了不少!”
妘千里久违地听见奚昭的声音, 顿觉痛快, 她笑出声,转头看见没好气的奚昭:“第一次见你穿黑衣。”
“我又没病, 出来夜袭不穿黑衣穿什么?穿个白衣, 还没到头, 一轮箭放过来成刺猬。”
奚昭伸手狠狠擦掉脸上的血迹, 一双眼睛在血迹后狠狠瞪向妘千里。
妘千里转头,看向满脸通红的方子俊,他脸上热气腾腾, 是累的, 着六十斤的铁甲奔跑数十里,来回杀来杀去,是人都累脱虚了。
妘千里:“用脱甲吗?”
重甲工艺复杂,无论穿甲还是脱甲,都需有人帮忙。
奚昭道:“先别脱!”
她持剑, 从石头上起身,回首,冷冷地看向远处。
妘千里亦起身,她听到了骑兵奔腾的声音。不多,两三百骑。
但这两三百骑倘若是敌,对付他们这支残喘之兵,却是游刃有余。
妘千里看向奚昭,奚昭道:“不是赵硕,他腾不出手。”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柔然那边整顿好一支队伍,杀了回来!
妘千里屏息,一时不敢相信,这是多么可怕的行动力。能在炸营之后,瞬息之间,整理好一支可以行动的骑兵,反杀回来。这需要对队伍极强的控制力,对时局精准的判断,和极致的勇气。
他们怎么知道,柳城只派了一支小队奇袭?
“回城!”奚昭下判断,绝不能硬敌,骑兵对步兵,有碾压的优势。他们必须要回城。
奚昭仰头,吹起口哨。
妘千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气吐到尽头,她绷紧了腹肌。
因为她看见奚昭脸上的表情。
那种震惊、难以置信、恐惧、无措的神情,让妘千里瞬间绷紧身体。
妘千里往高高矗立的柳城上看,庞大的柳城如同一座沉默的巨兽,矗立在北地上,高不可攀。
从情理上想,奚昭一声口哨下来,该有接应的人开一道小城门,或士卒从城楼上垂下篮子,让他们上去。
但柳城黝黑沉默,不发一言,一盏灯光都没有亮起,仿佛整座城正在安眠。
可分明不是,妘千里侧耳细听,有激烈的争吵,从沉默的柳城里传来。
身后汹涌的马蹄踏地声,几个瞬间,紧逼而来。
陆陆续续,有数人赶来,围在妘千里和奚昭身边的,有一百多人。这一百多人,听到马蹄声直冲柳城而来,神色各异,窃窃私语声传来:“该怎么办?”
短短数息之间,妘千里脑中飞速掠过现有信息,城高五丈,虽高,但挡不住她一人,她可飞身而上,进入城中,自此安全。奚昭也一样。
可她能走,其他人怎么办?
把他们留在这里,必死无疑,奔涌来的柔然骑兵不会放过他们。柔然骑兵需要一场杀戮,来祭奠这场难堪的失败。
无论是自己,还是奚昭,想要平定城内动乱,以一己之力,推开城门,都需要时间。哪怕只需要五分钟,足够让战马上的骑兵屠戮完这些两条腿跑的士卒了。
妘千里望向方子俊,方子俊同一时刻,也看向她。夜色里,方子俊眼中光芒陡然亮起来,妘千里诧异地发现,他竟然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那一瞬间,她心底甚至冒出来个念头,她无比希望方子俊开口,让自己带他走,带他进城。
方子俊死死望着她,他额头青筋绷起,他嘴巴张开,妘千里看见他的话语。
“来吧!”
妘千里深深盯着方子俊,记住他的眉眼,他的轮廓,他的样子。
她与方子俊相识不久,相处也不多,从第一面对他动刀,再到第二面威逼利诱,两人之间,几乎都是打打杀杀的日子,好像从没有过太平岁月。
她仰头,强逼自己的泪腺不要开启,她伸手一指,喝道:“方子俊!你站在那里!”
奚昭霍然转身,她眼中爆发出一阵惊色。
“我掩护你,你带你的人去勤王。”妘千里目视方子俊,她大吼道:“全体听令!以方子俊为首!排成八排!弓箭手在中央!”
奚昭神色动容,无甲步兵对骑兵,必死无疑!妘千里这是在为她勤王做出必死的准备。
她横剑至身前,咬牙切齿:“大家跟我来!”
两人分成两方部队,各自为阵。
妘千里高喝之后,她紧急排练的士兵,以方子俊为首,排成了前后左右各八人的方阵。最后一排直抵柳城城门。
“向右看齐!”
密集起来的方阵一阵动作后,排成了个标准的正方形。
“横刀在外,放!”妘千里高声道。
“哈!”她身边士兵高和一声,将手中的长矛抵在地上,前三层密密麻麻的长矛前后结对,层层向外伸展,仿佛一只扎满了长矛的战车。
只是这战车的核心是人。
妘千里有个优点,无论再紧急的情况,她自己如何激动,如何惶恐害怕,都不会表现出来。此刻她光是想到方子俊要承担的结果,从心神到身体,都在打哆嗦。但她发号施令时,声音却稳得出奇。
骑兵进了视线里,每一匹马都高大威武,肩高逼人,骑在马上的士兵身形壮硕。
妘千里的视线在这群人里扫来扫去,她分不出谁是首领,这些人穿着和马匹都差不多,没有明显的区别,她开始看人脸年龄,可他们都带着头盔,蓄着浓密的胡子。
前后散着跑来的骑兵突然停住脚步,短暂的停歇后,几个骑兵试探性地前进侧翼骚扰,但妘千里这支队伍纪律森严,结成正方形,背抵柳城城门。寒光四射的长矛牢牢伸出战阵外,骑兵无论从哪个方向冲来,都面临悍然长矛。
单个骑兵的骚扰不成,他们很快回了队列里。
背后柳城的高墙之上,有强烈的争执之声传来。妘千里顾不及听身后的喧闹,她知道,自己等人无法阻断这支长队,柳城必不会开城门!
城门就在后面几步之遥,打开城门,柔然精锐会鱼贯而入,柳城没有一个地位足够高的人,敢于拍板与柔然硬碰硬。
妘千里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骑兵队伍,她面前无人说话,无人下达命令,却见骑兵动了。
他们自觉地在列阵!
高头大马不再是散着游走,一番动作后,排成了整齐的两排冲锋队形。
妘千里头皮嗡地一声炸开。
一百骑排成一长队,森严,紧密,人马相连后,最矮的骑兵也有两米多高。两米高的人手上握着长刀,且这长刀会以高速飞跃的速度瞬间刺入敌人阵中。
人以血肉之躯直面这样的骑兵队,任谁都心中胆寒,魂飞魄散。
在平原,骑兵无敌,并非一个传说,而是事实。
没有人可以以血肉之躯,硬撼人马合力的军队,那样只有死路一条!
骑兵开始动了!
先是小跑,马并排,起步是高频率的小跑,随后是冲刺!大跨步的冲刺!
身后的柳城城墙上,传来屡屡惊呼和尖叫声,有大燕人在城墙上高喊:“这是——城墙冲锋!柔然可汗在里面!”
所有人,正在此刻,眼见见到——
柔然骑兵独步天下的墙式冲锋!
只有柔然王周身的极少数精锐,才能做出这样的冲锋!
柔然王用来的冲阵不多,可每次出现,都是以一当十,只需一个照面,硬生生把十倍百倍的步兵冲散,压垮!成为北地传说中的噩梦。
距离紧密,士卒人腿旁挨的是旁人马,战马无法掉头,即使马上的士卒如何害怕,想反悔,想退缩,绝无可能!
真正的一往无前,毫无退路!
不管前面的刀剑、是长矛、是弓/弩,甚至是投石机、八牛弩,城墙冲锋一旦开启,就绝不可能停下!
此刻,城墙上的老兵心头一沉,面对这样的阵仗,不用说冲上来,光是见到这副骑兵的样子,步兵的阵就维持不住了!
人终究是人,不可能明知是死,还会硬上!
他几乎有些不忍看,底下这只小小的队伍,尖叫溃逃后,被骑兵踩踏至死的画面。
没有人可以在城墙冲锋面前,硬挺下,即使是老侯爷带过上万只步兵,也惜败于城墙冲锋下。
这支仅有几十人的阵列,在柔然骑兵面前,仿佛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在抵挡一名百战百胜的壮士。
只有同样的城墙冲锋,或坚实的□□,才能打落他们!
可他看向身前握刀而立,与旁边将领吵得正盛的将领,默默地吞下这句话。
这是柳城,不是老侯爷麾下,也不是京城,他心底再想射箭,上面的人不开口,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密集的骑兵,化身成一堵一往无前的坚实城墙,悍然向瘦弱稀少的无甲步兵扑来!
亲眼见到这样骑兵列阵冲来,妘千里理智上知道一排仅有一百骑,但目之所及,密密麻麻的骑兵高速列队冲来,没有任何一点空挡。她仿佛直面雪山崩塌,海洋卷起狂烈海啸,天地之威降下!
妘千里浑身的肾上腺素涌上来,她手臂肌肉鼓起,握着长弓的手紧了又紧。
这样快的速度,最多只能射/出两轮弓箭,就要以血肉之躯硬接骑兵!
“放!”妘千里高声道,她手持长弓,率先射出三支箭!
无需瞄准,她朝马腿方向射/去,一轮下去,只有一轮!几匹马栽倒,马上的人被摔下来,然而第二排的紧接而上,无丝毫凝滞填补了第一排,转眼冲到跟前。
“轰!!”
尖叫声自身后城墙传来。
这堵厚重的城墙,猛然冲上了人数稀少的步兵阵队。妘千里置身中央,她胸前被前面的士卒一撞,几乎要吐血。
她结成的阵队,仅仅一个照面,就被骑兵冲破。
妘千里目眦尽裂,她身上心头全是一片血红,尽是杀意和恨意。
她不敢看前方,她置身于队列中央,五脏六腑都被挤成一团,那站在第一排的方子俊呢?
妘千里强迫自己不要走神,她按照计划,拔地而起,长刀出鞘,直向骑兵冲去!
一道银光自天而降,手持长剑的少女恍如鬼魅,她用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剑穿破了一骑的喉管。
妘千里冲上去,朝被奚昭刺破的骑兵身边一人斩去。
刀光蔓延,妘千里凝神,“唰”地一刀,那人侧身,刀砍到了对方的铁甲之上,妘千里右手刀未收,左手刀一抵,饮了血的刀自铁甲掠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直插他的脖颈。
“锵!”地从脖颈处的铁甲一角,硬生生怼进去,一点专属于人身肌肤的柔软和滚烫,自快哉尽头的铁刃处,传到妘千里的掌心。
她无需看,凭借着数十次同样的感觉,她已确认,此人必死无疑。
她飞身至这铁骑的身后,骑兵倒在马上,妘千里顺着这人的腰肢,拦住了马缰。
附近散开的骑兵,一齐朝她挥出长刀。
长刀森寒,大开大合,一刀劈中,妘千里必死无疑。她手肘一扬,身前的尸体被她撞飞,尸体携带着她推出的力,直把一人从马上撞歪,一声闷哼,那人身子半折,垂在马上。妘千里长刀横出,“呛啷”撞在一人斩来的长刀上,把那人长刀撞飞脱手。
她浩然反手推出,一刀斩在身后马的眼睛上,长刀状如串糖葫芦一般,把马整个脑袋串住,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狂奔,妘千里猛地抽出,手腕在发抖。
三把刀自她头上、脸上挥来,妘千里手中长刀几乎成了幻影,“铛”“铛”“铛”三声扫过,冷然逼向众人。
周边一片混乱,匆匆的行为在妘千里眼中慢了无数倍,她心底的怀疑清晰浮现,奚昭方才杀的人,不是柔然可汗,否则,他们不可能毫无动静,继续战斗。
是谁?
是谁?
妘千里刀风扫过,密密麻麻的刀抵过来,她看着周围混乱血腥的场景,突然,她眼神一凝,注意到一骑虽横刀挥扫,但视线却时不时地看向身周。
“是他!他是可汗!”妘千里叫道。
那人抬头,隔着重重的骑兵,缓缓看向她。
那一双眼,没有恨意,没有血红,是平静无波,淡然从容的眼睛。
这样一双眼,不该在战场之上出现。
只这一眼,妘千里心底确认,他就是可汗!
这人眼中没有动静,可他身子动了。
依旧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下命令。所有骑兵都收了动作,一齐撤退,跟在柔然王身后。
马蹄踏破地面,卷起层层沙尘,遮蔽妘千里视线。
妘千里一刀刺在马臀上,让马往前冲去。
此时她已没有任何一点力量去追击,但她必须要做出这番举动。可汗之所以撤退,是他看出这里藏着两名绝顶高手,一旦辨出谁是可汗,会再来一次锋锐无比的刺杀。
若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柔然骑兵必会卷土重来。
绝不能让此事情发生!
马嘶鸣一声,横冲直撞,可终究先前奋战多时,追击片刻,前蹄一栽,妘千里从马上滚下。
她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尘沙石子沾了她满脸,与鲜血混合在一起,妘千里撑着地起来,吐了口唾沫,远远地望着视线尽头。
那里,已经没有了柔然骑兵的身影。
她拎起刀,一骑停在她身边。
奚昭脸上也全被血浸透了,她望向妘千里,“对不起。”
两行透明液体从自红色血中滑下。
妘千里落到奚昭被砍出肌理的手臂上,大臂上的动脉涓涓流淌,她一无所觉。妘千里伸手扶上了她的马鞍,几经挣扎,在奚昭的帮助下,上了马。
妘千里心中一阵一阵的绞痛,身体情不自禁地在发抖。
她再次意识到,心疼起来,果然是会牵连到身体上。她指尖都在疼,她抱着奚昭的腰,头埋到她肩膀上,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
“对不起。”奚昭不停道歉。
妘千里低声道,“是你父亲的旧部,对不对?”
奚昭垂了下脑袋,“……我指挥不动,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奚昭,”妘千里咬住了奚昭的肩膀,血腥气在她喉间翻滚,她眼前一片模糊,喉间发出的声音状似野兽呜咽,“反吧。”
她不该再等他人垂青,不该再等他人援手,唯有把兵权握在自己手里,才能不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