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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明月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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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阳春尚在梦中,她发现自己正走在一片花海里。

    花树英挺,落英缤纷,那些花瓣飘落在她的手心,柔软而芬芳。她看着手心里的花瓣,只觉此情此景是那样熟悉,她知道自己一定不止一次来过这里。

    她疑惑,抬起头,看着那些婆娑的树影,看着那些被风吹远的花瓣,愣了神,只觉得这一切又那么陌生,她好像很久、很久,没回这里来了……

    仿佛花了很长时间,她终于想起,原来这片花海……是落英镇……

    阳春在花海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到一个白色的背影。

    那个背影清瘦、曼妙,白色的裙裾在风中飞扬,同这片花海一样,既熟悉又陌生,阳春甚至想不起那是谁,唯一确定的是,那个背影让她开心,她想走向那个背影。

    她开始奔跑,朝着那个白色的背影……

    突然,有一个更加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叫住了她——

    “无雪——”

    她猛地回头。

    谁?

    是谁在叫我?

    姨母,是你在叫无雪吗?

    没有人。

    她很沮丧,重新回过身去。

    这一回头,天突然变得绚烂无比,没有落花了,没有白色背影了,方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一轮落日,血淋淋的落日,将天也染成了血色。

    阳春看着那轮落日,瞳孔一点点放大。

    她的眼睛里倒映出飞鸟的影子,那些飞鸟从落日飞出,又向落日飞去。

    不对,那不是飞鸟——

    那是蝴蝶!

    漫天的蝴蝶啊!

    从落日飞出,朝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爱苇!快跑啊!”

    她边跑边喊,她甚至不曾思考,为什么她会喊出这个名字……

    她像是抓住一只小手。

    对!

    她一定是抓住了爱苇!

    她拉着那只小手一路狂奔,躲避来自一群蝴蝶的追杀。

    就这样跑啊跑,不知跑了多久,天终于暗下来,落日消失了,蝴蝶也消失了。

    她停了下来,单手扶膝,气喘吁吁。

    “爱苇,不怕,我们逃出来了,我们逃出来了……”

    她如释重负,笑着转身——

    却见身后的人,浑身插满箭支,血从他的嘴角、鼻孔、眼睛往外流着:

    “阳姐姐……我……好疼……好……疼……”

    “啊——”

    随着一声惊恐的尖叫,阳春从床榻上猛坐起来。

    文锦绣见阳春已醒,收回了最后一针。

    “陆将军,人已经醒了,等她情绪平稳一些,你便问吧。”

    陆行云走近一些,但见这十五六岁的少女,一双清净水灵的眼睛,此刻却是失焦,眼眶里噙着一滴泪,悬而未落,似是被方才的梦境魇住,一时还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半晌,那噙着的眼泪终于滴落,阳春回过神来,眼神逐渐凝聚,关于爱苇少爷的种种过往,从她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直到陆行云完全走到她面前,她那一双眼,早已泪得不像话,不舍,愧疚,憎恨,悲恸,各种情绪交杂着,就要喷薄而出!

    那一霎,阳春亦抬眼望他,二十出头的少年将军啊,好一张气势逼人的寒冰脸,说好听了是少年老成,说难听了便是麻木不仁!尤其他那一身青色铠甲,如今看来却这般刺眼!

    陆行云被这瞬间的目光一摄,竟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即刻,又迅速恢复常态。

    “你不必用这样的目光看我,那一箭,确实是我放的,可这弓弦,难道不是你拉的?”

    阳春捏紧了被角,几滴豆大的泪珠潸然而下。

    排山倒海的愧疚淹没了她。

    在这场鹰对蛇的绞杀中,她不是老鹰,可她甚至比老鹰本身更可恶,她是鹰爪,是鹰喙,是一个传递消息的棋子,是一把帮凶的寒刀!

    纵然鳄鱼帮的倾覆只是时间问题,没有她这个于春阳,还会有下一个于秋阳、于冬阳,但她不能否认,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她早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凶手!

    她怎么可以如此愚蠢自大,以为制裁邪恶是一件泾渭分明的事?她早该料到,老鹰口中的除恶,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漏杀一个。

    她又是哪里来的自信,敢跟老鹰赌这一出“沧海遗珠”?

    想到这里,阳春掩面哭泣,浑身颤抖,如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猫。

    陆行云:“你也不必如此,今日你不杀他,他日千千万万人因他而死,岂不是你的罪过?”

    阳春想起庆典当日爱苇对正恶的一番言论,更觉悲从心来,愧从心来,呜咽道:“爱苇少爷不似鱼老大,他不崇尚暴力,也不想杀人作恶,你们为什么不放他一条生路?”

    陆行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今日不杀他,你如何保证他日后不为复仇兴风作浪?斩草要除根,主上的路容不得一丝意外!”

    此时此刻,阳春的心理防线已渐渐崩溃,巨大的悲伤裹挟着愧疚、愤恨再次呼啸而来,那种痛笼罩了她,吞噬了她,甚至扼住了她。小小的人无力对抗这山呼海啸般的痛,她开始流泪、哭喊,方能在巨石压心之下,偷得一丝微弱的喘息。

    陆行云望着小小的人哭得撕心裂肺,想起了当初落湖被救的自己,也曾在萧昱面前,哭得这样撕心裂肺,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到底有一丝不忍,转移了这伤痕累累的话题:

    “阳春,看得出,你倒是心善。我家主上待你不薄,彧水河畔救了你,又留你在王府,还嘱咐康大夫授业于你。蛇嘴鱼之子你尚且想救,那主上的命呢?”

    阳春一怔,泪珠涟涟,哽咽道:“康大夫尚且救不了,我如何救?”

    陆行云:“当然不是用你的医术,我们想要的是……玄牝珠!”

    阳春疑惑:“什么玄牝珠?”

    陆行云看着她疑惑的表情,心里冷哼一声,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装得可真像!

    陆行云:“我们调查过,你们南家就是玄牝珠的守护宗族,怎么可能不知道?”

    阳春依旧一脸茫然:“南家?玄牝珠?”

    陆行云:“当日那伙苗人去你家抢的项链,就是可以起死人肉白骨的玄牝珠!你不会告诉我,从来没有人告诉你,你们南家有玄牝珠吧?”

    阳春一时懵了,陆行云的话重重砸在她耳边,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南家为什么屡屡遭劫,也终于明白姨母许多次的欲言又止。

    聪慧如她,在大脑里缕清所有信息后,笃定萧昱当日的仁慈是有所预谋,只觉对爱苇的愧疚越发深重,心头更加压抑、痛苦,不再说话。

    陆行云观察着阳春的神色,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眼神里怎会有如此深重的心思?

    他无从判定,她到底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开始抗拒。

    陆行云:“既然知道了要紧,就告诉我,那条项链在哪儿?”

    阳春瞥了陆行云一眼,冷道:“我没有。”

    陆行云被她的冷淡激怒了,不是气她的态度,而是,竟然有人可以置主上的生死于不顾,这让他非常愤怒和焦灼,此刻他右掌已氤起掌力,一团冰蓝色的寒气令人战栗。

    “我不像主上好说话,也不是心疼你的铁叔和康大夫,这一掌下去,你便死了。”

    文锦绣在一旁看得心惊胆寒,她不是不知道这位疾风将军的行事作风,甘昱若萧军旗下,杀伐决断,冷面无情,各路将领无人能出其右。归风事变后,她亦知道了他与归风山庄的渊源,也终于了解主上于他的意义,现在这个人,为了主上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阳春也闪过一瞬的恐惧,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冷笑道:“你应该早就搜过我的东西了,没找到对不对?不然,也不用逼着我开口,活着不会开口,死了反能开口不成?”

    陆行云听了,眼底的杀气越来越重,文锦绣也不敢贸然出手制止,只得开口劝阳春:

    “小妹妹,玄牝珠是一味奇药,可以根治主上的病,主上怎么说也救过你,知恩图报,总没有错吧?你有,就拿出来吧。”

    阳春眼神一黯,这人说的没错,而且正中她的痛处。再怎么说,萧昱于她有恩,她自以为玉莲洞的情报已经是报恩,殊不知人家真正想要的,其实是南家的玄牝珠。

    这样想着,她那股要命的自负又来了,她竟开始可怜王座上那个将死的病者,还有什么比失去生命更悲惨吗?她不救他,岂不是和他不救爱苇一样,坠入恶的深渊?她甚至开始回想,姨母到底将项链放到何处,有没有在哪个不经意的时刻,给过她暗示。

    文锦绣见阳春不应,也急了:“小妹妹,你帮帮忙,他是甘昱若最仁义的王子,我……多少臣民等着他康复,你帮帮忙帮帮忙啊!”

    阳春苦笑:“大家救了我,我知道的,我没忘,不然也不会去鳄峦岛……如果我有那味奇药,自然会拿出来救人的……可我真没有,那是我母亲心爱之物,我何尝不想它在身边?”

    文锦绣见阳春态度和软,示意陆行云收手,接着探问:“那你知道它放在哪里了吗?”

    阳春摇摇头:“不知道,母亲去世以后,我就再没见过这条项链了,姨母也从没提过,我一直试着回想,没有线索。这些,我都跟康大夫说过的。”

    文锦绣闻言,与陆行云对视一眼,将阳春扶下躺好,二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竹屋前,梅树挺拔。

    文锦绣:“陆将军,这事……”

    陆行云:“绣姑娘,方才的话,你信,还是不信?”

    文锦绣:“你们已经搜过身,玄牝珠确实不在她身上。而且,她可以为一个相识不久的小孩伤心成那样,想来不是心肠硬的人,如果她知道,应该早说出来救人了。”

    陆行云:“这么说,绣姑娘是信她的?”

    文锦绣叹了一口气:“没理由不信啊,到底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鳄峦岛行动后,陆行云对阳春的猜疑和防御,几乎扭曲了他对她所有的解读,他冷笑道:

    “她可不是简单的小姑娘,方才她看我的眼神,差一点让我以为,她会出手将我杀掉。当初听康大夫说,她曾忍着断骨之痛,独自一人走出了百里长的黑暗隧道,此等心志,要是想隐瞒什么,怎会轻易松口?”

    文锦绣:“怎么可能……”

    陆行云:“关于这个小姑娘的狡猾,绣姑娘没想到的地方还多着呢。现下最棘手的是,因为于爱苇的死,她对我恨之入骨,对主上,也从有所保留直接变为抗拒,就算她知道什么,寻常的手段下,她也决计不会开口了。”

    文锦绣很快想到刚才阳春连死都不怕的神情,愁云袭上眉头:“那将军的意思是?”

    陆行云:“寻常手段不行,那就非常手段吧。梅花还没开,不知哪里来的香气呢?”

    话音一落,文锦绣陡然明白,陆行云要的是——禁药乌香。

    乌香,是一种自西域传入的药品,由一种奇异花草提炼而成,颜色黑亮,点燃吸食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初时用于医道,可镇痛息风,可振奋精神,后来医者们渐渐发觉,吸食乌香的病人极易成瘾,瘾至,涕泪交横,手足委顿不能举,即白刃加于前,豹虎逼于后,亦唯俯首受死,不能稍为运动也,更有瘾深至根者,为求一口香,伤人,自伤,皆不可阻。于是,乌香成为各个国家的禁药,要寻得十分不易。

    文锦绣本是一江湖孤女,自幼飘零无依,后得一女医文姑收养。文姑让她随了文姓,并为她取名锦绣,授之医道、千丝渡劫针,不多时,锦绣医艺精进,也成了小有名气的女医。可惜好景不长,文姑年岁渐老,最终病逝,也离锦绣而去,可怜的锦绣再次流落江湖。几年前,当她行至金陵时,恰逢甘昱若王室为二王子萧昱广招医者,她以精湛的医术以及绝技千丝渡劫针入选,成为萧昱的御用医师之一。

    文锦绣对病人十分用心,对萧昱自然也不例外,加之她的孤女身世,让萧昱倍感怜惜。这种怜惜让锦绣失了神,她仰望他,她依附他,仿佛她的存在只为他一人。她肯为他做任何事情,落竹丸的配制需要镇魂草,她便搬到这十里竹林,每天翻看竹根;归风山庄需要杀手,她便易容假扮新娘,与一个陌生的男子完婚,又当着新郎的面,毒了一家上下二十几口人;而现在,他需要玄牝珠,他需要玄牝珠才能活下去,她就是悖逆医道,也要给他寻来。

    有疾风将军联手,文锦绣寻乌香十分顺利。三日后,当她第一次为阳春点燃时,她的手是有一点颤抖的,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刻意加量——

    她坚信,阳春早一日成瘾,便会早一日开口,那她的王,便会早一日康复。

    文锦绣的精准用药很快让阳春跌入乌香的沼泽,数日过去,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迅速在这种奇异的芬芳中迷失了方向,甚至停止了思考。她沉浸在乌香的芬芳中,感觉自己飞入了云层,四处都是鲜花,鲜花丛中还有流水、虫鸣,她舒适极了。这时候,文锦绣就凑得近些,阳春再吸得深些,她甚至还能看到那些许久没有见到的人,她的母亲,她的姨母,还有爱苇,他们一起站在鲜花丛中,拍手、欢笑,叫她一起过去享受花香。

    太过美妙,阳春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觉,她只想沉溺在云层的鲜花中,跟姨母、爱苇一起欢笑。每当文锦绣试探性地移开乌香,她的幻境就会开始崩裂,她便不自主地跟随乌香而去,只想吸一口,再吸一口,好让那美好的幻境越发美好。

    陆行云看着这一幕,很是满意,冷声道:“可以了,明日断供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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