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万鱼朝宗
鳄峦岛,三月三,上午。
“阳姐姐!阳姐姐!”
“阳姐姐,你好吗?今日怎起得这般晚,可是身子不舒服?”
只听爱苇在门外呼唤,急得不得了。
阳春其实早已醒了,准确来说,是一夜未眠,她整宿盯着那张字条,妄想从那只字片语中,寻出些许端倪,好让她能在老鹰的眼皮底下,来一出暗度陈仓。
“阳姐姐,你生病了吗?”
“阳姐姐,你如何了?你再不应声,爱苇这便进去了……”
“爱苇少爷,我没事,我这就出来。”
门外的爱苇一听阳春应声,倒放心许多,巴巴等她开门出来,眼神里尽是欢喜和期待。
吱——
木门推开的一霎,爱苇以为看见了书中走出的人儿——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引人注目的人呵……
眼前的这个人,同时拥有那样纯粹又那样复杂的美……
她纯粹,她不施粉黛,她素面朝天,可她就是美得那般惊心动魄。爱苇短短十年的生命里,自以为世上最美的人莫过于姐姐爱莲,可当他见到她,尤其是今日身着新装的她,他只觉是老天跟他开了十年的玩笑,直到今日,才让他眼中的世界真正清晰起来。
可他又觉看不清她的美。她的美是复杂的,像一簇灿然绽放的花,香味出尘,美艳动人,可当你想走近一探究竟,她又是英气的,是清冷的,是缥缈的,于是你不禁驻足,想看透这美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如此反复,仿若跳入她设下的陷阱,一个由美构成的陷阱。
年幼的爱苇也不全懂自己内心的波动,只望着她,痴道:
“阳姐姐今日这般好看!”
阳春望着他无忧无虑的神色,只觉心口的大石更重:
“爱苇少爷,这几日,人人都为准备庆典累坏了,春阳犯懒,让小少爷担心了。”
爱苇:“原来阳姐姐真是生病啦,生的是懒病,哈哈哈,那可不行,每年三月三,鳄鱼帮帮会庆典,爱苇笃定,那是阳姐姐你从没看过的热闹,可不能错过了!”
话音刚落,爱苇就拉起阳春,一路向大营跑去。
鳄鱼帮大营外,早已聚满各路人士,每一路人均携带丰盛礼品,规规矩矩候在营外,等守卫一一验过拜帖或令牌,方可入营去。
阳春从没见过如此阵仗。她自小长在落英镇,那是个与世隔绝的小镇,自然没有如此阵仗,后来被昱王爷带回王府,昱王爷少与人交,这般热闹阵仗在王府也是罕见的。鳄峦岛的帮会庆典,今日一看,大有万佛朝宗之势,准确地说,是“万鱼朝宗”。
阳春看得目不暇接,人太多太多,各门各派,各行各业,交谈着,喧闹着,或恣意,或拘束,真是千姿百态,根本无从判断,谁是那个人派来的。
忽然,爱苇开口,把阳春的思绪拉了回来:
“阳姐姐,你看那边带帽子的几队人。”
阳春顺着爱苇的指向看去,果真有几队人马,他们身着服饰与鳄峦岛上帮众非常相似,头戴红色或黄色的缨冠,在人群中格外惹眼。
阳春:“瞧他们的服饰,倒是很像咱岛上的守卫,莫不是在外的帮众?”
爱苇:“阳姐姐聪颖。这就是我鳄鱼帮驻外的三十六岛主和七十二舵主,戴红缨冠的是三十六岛主,戴黄缨冠的是七十二舵主,他们每年都来。”
阳春又朝那三十六岛主七十二舵主仔细瞧了瞧,大多是面色黝黑的青壮汉子,倒很像滚刀口营生的样子。队首却是一个美妇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不似旁人戴那红黄缨冠,倒取了那红色缨络,俏生生坠在髻边,别有一股风情。
阳春好奇:“那队首的美妇人是何许人也?莫不是三十六岛主之一?”
爱苇一听阳春发问,都不需细瞧那人,便知她问的是谁,笑道:“她呀!可算是帮里的头号大将呢,大屿岛主石秀姑,人称石娘子,爹爹很器重她的,每年都让她排在三十六岛主七十二舵主之首,有一年她嫌那红缨冠丑,爹爹便许她红缨络,可比别人神气得很。”
阳春:“此等女子,倒很不简单,她武功很好?”
爱苇:“这倒没有,听爹爹说,帮里身手最好的是辛十七,芳洲岛岛主,一套莲花鞭法无人敢出其右,那石秀姑跟他一比,可是千百倍的差距都不止!”
阳春:“那这石秀姑到底有何过人之处,这么多男子甘居其下?”
爱苇:“曾听爹爹说,这石秀姑出身风尘,被上任大屿岛主掳上岛后,竟也凭一股子精明强干混出些眉目,后来那岛主遭海上刁风溺死,石秀姑以岛主遗孀的身份暂管大屿岛,竟让这大屿愈发强盛,跻身三十六岛之首,爹爹便才顺水推舟,允了她这女岛主。几月前,让盐帮归顺的生意,就是她代表爹爹去谈成的。”
阳春叹:“果然不简单。那芳洲岛主辛十七呢,他可在三十六岛主队伍中?”
爱苇扫了一眼人群,并没见那莲花鞭法辛十七,却也不意外:“他啊,今年还是没来,他从不来的,爹爹曾经想让他教我武功,他都不肯,一直呆在芳洲岛上,很少出来的。”
阳春心道,世间这么大,人和人之间还真是不一样,沧奕崩溃的乱世之下,又有多少人的传奇,多少人的血泪呢?但很快,她的视线就被另一队人马吸引了——
一队身着白色武装的年轻男女,男子个个俊朗,女子个个俏丽,很快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阳春:“这队人马又是何人?着装气质倒与众不同。”
爱苇:“他们……算是正派上的人……”
阳春惊疑:“正派?!是何意”
爱苇:“我虽年幼,又很少出鳄峦岛,但正邪善恶,还是从书上看了些。如果我们鳄鱼帮是恶帮,那他们应该算是正派的人了……”
阳春心里咯噔一下,相处数月,她知小少爷是品性纯良之人,不曾想他这小小的心里,还装着这等大是大非,他不认可父亲的做法,却也无力改变,弃武从文,也许是他唯一可以选择的反抗方式,可是,也正是这一反抗,她这个假书童才混了进来,才会……
爱苇:“阳姐姐,你怎么了?你在听吗?”
阳春:“在听,在听,小少爷请接着说。”
爱苇:“他们是灵剑山庄的人,灵剑山庄曾是剑术望族,也是铸剑世家,在我六岁那年,灵剑山庄败给了阙城阮家,从此结下仇怨,灵剑山庄为了复仇,这才与我们鳄鱼帮结盟。”
阳春叹:“看来,正与邪,善与恶,有时并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
爱苇:“是啊,爹爹告诉我,小孩子才讨论正邪善恶,长大了就该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正邪善恶,再好的人也会做坏事,再坏的人也有做好事的一天,阳姐姐,你说对吗?”
阳春一怔,那一瞬,她几乎以为,眼前这位十岁的小少爷,早已将她的心事看透,他纯净的灵魂背后,早已感知即将发生的一切。
阳春忍住眼底的仓惶和悲恸:“春阳从不知,小少爷知道这么多。”
爱苇眼底泛起一丝凄凉:“阳姐姐,我本不愿知道这些,知道这些,也只有在跟你讲的时候,有一点点的快乐,除此之外,它们没有给爱苇带来一点点的快乐。”
阳春愧疚:“小少爷,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带给你的,也不再是快乐了,你……”
爱苇:“哈哈,怎么会不快乐呢?阳姐姐,你就在这里,爱苇怎么会不快乐呢?”
阳春眼底一阵黯淡,爱苇越是纯净,越是信任她,她的内心就越痛苦。
可,她无法说出口,她也不能说出口。
正与邪,善与恶,对她来说到底是什么?
她欠康玉竹和铁连生一条命,要还,这是正
她欠萧昱收留与再造之恩,要报,亦是正
可,因为这有恩必报的正,她即将成为另一场暴风雨的帮凶……
那……最初的正,还是正,最初的善,还是善吗?
她太过自负,竟想在正邪善恶中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不过,现实永远不会给人这样的机会,尤其她还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
“淮左君一盟到——”
粮帮的人到了!
他们竟这么快就到了?!
阳春心惊肉跳。
她以为自己演练了一宿,已经能从容面对这一刻,但实际上不是的,粮帮的到来,就是奏响死亡的序曲,她不可能从容。
阳春攥紧爱苇的手:“小少爷,这里太吵,春阳想到林子去。”
爱苇不解,他本以为阳春会喜欢这样的热闹。
阳春看着粮帮的人越走越近,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干脆拉着爱苇跑了起来。
与粮帮队伍擦肩的一瞬,阳春突然后悔了,她意识到,从以于春阳的身份踏上鳄峦岛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成为这场暴风雨的帮凶,而这场暴风雨,绝不会如她最初想象的那般简单,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个人的筹谋,将是一场天衣无缝的绞杀,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拽着他跑出好远,直到大营附近的人再看不到他们。
爱苇有些奇怪:“阳姐姐,你今日怎会这么着急?”
阳春喘了一口气,回望一眼,确定没有任何人跟上来,才轻轻道:“小少爷,来的人太多了,吵得我头痛,我想去林子里,安安静静的,听你说说树上的风光。”
一说起那片树林,爱苇的眼睛就欢快地闪光:“好啊,正好这些热闹我也看厌了。莲姐姐在时,我们就常躲到那片林子去,我们爬树,爬最高的树,树上的风景是不一样的,等我再长大些,就能拉阳姐姐也上树去,你亲眼看到,就知道爱苇不是骗你的了。”
阳春强忍着,挤出一丝笑:“好,春阳还想看看日落,我们日落后再回家,好不好?”
爱苇也笑,两只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全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