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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06/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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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床下就这么躺了一夜,苏府也上上下下的找了苏钦鲤一夜,隔天师娘趁着师傅洗漱把我们从床底揪出来的时候,顺手就把我丢了出去:“滚去给我哥道歉。”

    我这才知道闹大了。

    因着数日前师娘把苏府上下通通骂了一遍,导致无人敢进竹曲院,便都以为苏钦鲤失踪了,苏敬鳞甚至半夜跑去京兆尹府敲铜环,出动了一大帮府兵满邺平的找

    彼时邺平的府尹正在前堂对着苏相抹额擦汗,躬身施礼地表示定会把苏钦鲤找回来,当我和苏钦鲤一齐站到他跟前的时候,这位府尹满脸震惊,随即喜不自胜,我猜他心里必定满是大石落地的轻松感。

    只是苏相的脸色却十分复杂,那种神色常常会在师娘和师傅看我的时候出现,怨恨又愧疚,实在让人不悦,难不成天底下的长辈都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孩子的么。

    我不想再去纠结,按着师娘的意思扑通一声给苏相跪下认了错:“对不住,昨夜贪玩拉着苏钦鲤在竹曲院睡了一晚,忘了同你们说了,苏相要罚便罚我好了。”

    苏相没有理睬我,只是对着苏钦鲤挥了挥袖子:“去见见你娘。”

    苏钦鲤像受了惊吓一般,连身躯也控制不住在抖,我见状也想跟着一起去,却被她制止。

    她笑容勉强,刺得人心口疼:“停云,你先回去罢。”

    我全然无法拒绝那样的苏钦鲤。

    那日苏相并没有罚我,甚至连话也不愿意和我说,我狼狈地出了前堂,看见院里苏敬鳞站得像一棵松柏。

    实在没有心思去理他,以至于他在我擦肩而过时说的那句话我也装作听不见。

    “鲤儿害死了娘……”他说,“父亲是这么觉得的。”

    心头咯噔一跳,懊悔油然而生,只觉得自己是真害了苏钦鲤,以至于后来她嫁给小皇帝,我都觉得那里头也有我的一份错处。

    我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粘在地上动弹不得,眼见竹曲院近在咫尺,小径上积雪未化,两侧的青竹傲然挺立,师娘站在一旁,眯着眼睛冲我笑得冷淡:“昨日听得可开心?”

    我满脸通红:“我不是故意……”

    她幽幽打断我:“既听了,为何不敢承认。”

    我便知道解释都是徒劳:“……我听了。”

    “这就是了。”她说,“昨日见你师傅兴致不错,我便没有戳穿你,日后再敢偷听,小心你的耳朵。”

    她的话语之中透露着认真与戾气,我不知道那是恼羞成怒亦或者其他,但清楚明白苏钦鲤所崇拜的什么洒脱风流都是骗人的,对我的厌恶——师傅和师娘明明都是一样的,就像此时此地,师傅也并不愿意来见我。

    这种厌恶来自何处我想不明白,只是从记事起它就像种子一样在人心中生根发芽,无论我多么想去忽略,多想去成为一个好徒弟,都徒然无劳。

    她们之间,不会有我的存在。

    我开始无比想念苏钦鲤。

    想念她叫我竹子精,想念她藏在矜持下的小小狡黠,想念她对我的过往抱着的巨大憧憬,像我深处无数孤寂时刻遥望的星夜皓月,是世人无不期盼的遥不可及。

    然而没过两个月,苏钦鲤便入了宫。

    整个大郢都知道了小皇帝立苏相嫡女为后,苏钦鲤终于也成为了我的遥不可及。

    我固执地想要再看一眼,但却不敢去看甚至于不敢想象苏钦鲤穿上嫁衣的模样,我深知不如师娘,不如她潇洒,亦不如她疯狂,以至于师娘问起时也只不过顶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却终究没有胆量真的做些什么。

    苏钦鲤大婚之后,师娘见我心情不佳,师傅住的也不舒坦,没过几日便夹一带二地把我们带走了,连封书信也没留下。

    而我小心收藏起这份爱慕,只是在遥望皓月之际,才惊觉那副人影模样竟如此清晰。

    那段远离苏钦鲤的时日并不好过,越是想念便越发觉得师娘碍眼起来,尽管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我却渐渐开始反抗师娘的暴行,她要我练轻功,我便非要习剑术,她要检查我的剑术进度,我偏偏就要施展轻功让她追我好些个时辰。

    “年纪大了倒是长本事了,别叫我追上,否则看我怎么揍你。”

    师娘总叫我练轻功,如今我颇有青出于蓝的意思她却还要揍我,我自然是不肯轻易就被她捉到。

    但颇有,便是还没有。

    也许顾忌着我右手的伤,师娘即便依旧追着揍我,下手却有了分寸,而师傅总裹着裘衣看着我们,也不说话,眼中却难得含了笑意,好像不是我在反抗,只是我和师娘在玩闹。

    我分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因我分不清师傅看见的究竟是我还是师娘。

    又过了一年,苏相得了病,来信让师娘回去看看,我心里还记挂着苏钦鲤,便也跟着去了邺平。

    皇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仿佛什么也没有变过,我望着宫城方向,心头一紧,脚下便不自觉地走了过去,师娘伸手拎住领子一把拽了回来,狠瞪了我一眼:“干什么去,苏府又不在那儿!”

    我胆子颇大地冲师娘吐了吐舌表示不屑,侧头时发现师傅眼中清浅的笑意,一时愣神,吃下了师娘随之而来的手刀捂着叫痛,师傅眼中的笑意便更深了一些。

    我心头一慌,逃命似的地往苏府方向跑去。

    巧的是,当天我见到了苏钦鲤,也是被重重宫人所簇拥,就如我初见她的时候,所隔的不仅仅是人,还有身份。

    我藏在暗处看她,看着她的一言一行,连最细微的地方也没有放过,而令人难过的是,她的脸上已没有当初的矜柔灵动了,只剩下浓浓的疏离持重,即便问候的是她的父亲,她依旧是一副很有世人眼中设想的皇后模样。

    她说:“父亲放心,陛下虽此刻冒进失了策,但尚且在掌握之中,只是如今世家那一头动不得,军权又落在太尉手中,想必再过不久,兄长也会接到消息。”

    苏相沉然颔首:“宫中之事……为父不可置论,还需你多加注意。”

    苏钦鲤敛目:“父亲放心,鲤儿既为苏家人,自然……自然当做苏家人应做之事。”

    再之后的那些话我便全然听不懂了,却蓦地觉得心头胀涩起来,那不是我想念的苏钦鲤,四肢像是被情绪所感染连带着微微痉挛起来,想做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

    那一瞬,我终于也学着去理解了师娘的疯狂。

    一直等到了夜里苏钦鲤准备回宫之际,我偷偷打晕了一个侍女换上了她的衣服,也跟着一起进了宫。

    皇宫实在是大,东门绕西门,不论从哪里看去,都是两旁竖起的高高墙壁,怎么看怎么像囚笼。

    绕了许久终于绕进了明华宫,长长的宫人队伍停在了门口,苏钦鲤下了凤辇,两旁的窍石灯烛火幽遐,映着她的身影缓缓没入殿中。

    我杵在宫人队伍中暗自懊恼,原本想着进了明华宫总能找着机会脱了队伍去找苏钦鲤,却不想这宫人长队径直停在了宫门口,这儿除了高墙便是高墙,若这时脱了队伍,简直就跟平地里找金子一样显眼。

    正思忖着,却见殿门之中小步跑出一个宫女,看样子是个领头的,她略略皱着眉在宫人前头一一拿指头虚点着,一直到点到了我的身上,变成了指着我:“你,随我进来,皇后殿下要见你。”

    我一愣,汹涌而来的喜悦占满了胸膛。

    随着那宫女的指示,众宫人散去,我入了殿中,苏钦鲤已然换下一身沉重的冠服,墨发挽髻,淡黄色长衫衬着玲珑躯体,斜斜倚在榻上。

    我不知为何低下了头,突地想到,兴许苏钦鲤早忘了我。

    可下一瞬却又被她掌握了欣喜情绪。

    “停云,是你么?”

    我一下没忍住,抬头看着她一笑:“这么久没见了,想看看你住在什么地方。”

    头一回觉得人眼之中也能如清水漾漾,浅笑摄人心魄。

    她说:“这地方,停云大概是不会喜欢的。”

    我匆忙问她:“那你就喜欢吗?”

    她微怔一瞬,起身向我走来,却在跟前三步距离停下,一如当年廊下她叫我竹子精时故作调笑:“停云,真好,还能见着你。”

    周围情景被淡去,恍惚这一年从未存在过,她还是那个冬夜里被冻得脸颊通红却用披风裹住我的温柔少女,是那个屋内写下“自非攀龙客”的追许由者。

    “那你就喜欢吗?”没有被她的话语冲走本该得到回应的问话。

    苏钦鲤定睛看了看我,笑道:“停云你变了。”

    我往前一步:“我没有变,我只是……”

    我只是非常想念你,想要了解你的一切。

    她缓步向我而来,靠近时却将额头抵在了我的肩上,也许并不愿意我见她的情绪,她总是这样,说话也好微笑也好,明明诚恳非常,但如果紧盯着她的双眼,却总能看出些不一样的情绪来。

    “由不得我不喜欢……”她低声道,“停云,有些事情,有些位置,是你身处此间无法避免而不得不为的……”

    这些话当时的我终究是不懂的,天底下哪有不喜欢还非要去做的道理,直到后来才发觉,也许她所说的事情位置,其实不过是束缚着自己内心的枷锁,可这枷锁,到底没有几个人能解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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