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椰城公交车坠江事故”（近五千字）
虽然是疑问句，但谢叶也知道就这半天的时间秦清月不可能会忘了这一件令她记忆深刻的事情——这一句话只是用于起头。
片刻的沉默后，秦清月点了点头：“记得。”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谢叶，后者脸上此时流露着一种追忆的神色，低垂着眼帘。
她知道，接下来估计就是“讲故事”的时候。
她一直在等待着谢叶解释这件事，但始终没有提起——她知道在合适的时间谢叶自己会和她解释的。
“我之前和你说我欠他们一条命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确有其事。”谢叶开始回忆两年前的那件事，一段段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
……
公交车缓缓起步。
车上的乘客并不多，所有人入座后还空着不少座位，在一些行驶在拥堵路段的公交车上看见这一幕的几率不亚于你随手买了一瓶饮料，拧开瓶盖一看：
嗯？再来一瓶？
拿瓶盖领了水，拧开一看，又再来一瓶？
越大的城市公交车越多，车上也就越拥挤——这不是病句，事实证明城市规划中即便投入再多的公交车也永远满足不了日益增多的居民的乘车需求。
城市的发展速度和每年涌入城市的外来人口可比公交车的数量多多了。
所以你不难能在公交车上看到举目望去全是脑袋，低头一踩全是鞋子的一幕。
有些时候真能把你给挤吐了。
不过也有一些路线上的公交车载客量不多，就比如刚刚起步的这辆公交车。
公交车走的这条路已经脱离了城市主要道路交通网，位置比较偏僻，基本都是一些周边的居民才搭乘。
未成年版的谢叶坐在车后面一个靠窗的位置，疲倦的把眼睛闭上，头靠在随着公交车行驶“哐哐”作响的车窗上，脑袋也随着震动的车窗同频率震动。
虽然震的脑袋不舒服，但他脖子太酸了。
像他这种低学历的人能找到一份不怎么操劳的工作可不容易，基本都是用体力换钱，谢叶也一样。
很多工作岗位还要求必须是年满十八的成年人，这个条件直接把谢叶刷了下去，让他本来就不多的选择变得更少。
能找到这一份工作不容易，虽然累了点，但工资起码可以养活自己，所以他不打算辞职。
除了谢叶，车上的乘客大概也就十来个人，多数是学生，少数是住在附近的居民——他也不记得今天周末还是什么节日了，难得能在公交车上看见学生。
公交车中间，谢叶前面底下的一对学生兄妹在聊着天，内容都是一些日常中的事，不过不妨碍他们聊的开心。
谢叶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但颇为疲倦的他并没有刻意去听。
迷迷糊糊中，他忽然听到车上响起争吵的声音，他睁开看向传来争吵声的车头——一个大妈因为某些原因和司机起了争执，正在喋喋不休叫嚣着。
其他人也被这一幕吸引了注意力，早谢叶一步看向了车头。
争吵持续着，大妈已经不满足于吵架，开始对司机动手，伸手打向司机，一打一停，还伴随着难听的骂声。
司机也被大妈激怒了，腾出右手打向大妈伸过来的手。
此时的谢叶还没有意识到不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司机被大妈分心，驾驶着公交车偏离了车道，就要撞到前面的轿车！
发现这点的司机急忙刹车，猛打方向盘——可就是他的这个举动让这辆已经高速行驶的公交车彻底失控！
意外总是在突然间降临，谁也没有预料到因为司机和大妈争执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一幕，对于接下来的事谁也没有预感。
在随着一个急转向产生的离心感觉中，公交车带着全车人撞断了白色的护栏——直接坠江！
是的，公交车正行驶在一条大江的桥上！
在灾难发生前一刻，那对学生兄妹中的哥哥预料到了什么，他起身扑向坐在前面的妹妹，抱住她！
“咚！！！！”
随着沉闷的一声巨响，沉重的公交车狠狠地笔直砸到流淌的江面上！
坐在车尾的谢叶瞬间撞向了映着浑浊暗沉的江水的车头！
强烈的撞击没有让谢叶失去意识，在公交车笔直下坠的过程中他本能缩起手臂护住躯干，正是这个举动让他得以在撞击中没有昏迷。
可身体上剧烈的疼痛令他和陷入昏迷别无两样，大脑一片空白。
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也是车上其他人的状态，可灾难与意外往往就是这么突然。
冰冷的江水灌入公交车内，没有尖叫声，没有痛嚎声，车辆坠江时撞击夺去了他们思考的能力，车厢里只有江水灌入时咕噜声响……
江水似魔鬼的手触摸着他们的肌肤，冰冷而无法挣扎！
这时，车里的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想要尖叫、想求救，可无情的江水似残忍的魔鬼早已夺走了他们发声的权力！
他们被扼住了喉咙，一切的声音都被淹没在沉默的江水中。
谢叶的口鼻都灌入江水，他本能想要呼吸，可进入肺里的只有江水；恐惧夺走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就像所有不懂水性的落水者拼命挣扎，拼命呼吸，想要逃离这些江水！
可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的，他就像蜘蛛网黏住的飞虫，越是挣扎越是无力……死亡在亲吻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只是十几秒，谢叶便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因为缺氧，一切感觉都在飞速模糊，只有那恐怖的“包裹”感如此的清晰。
谢叶的意识一点一点的模糊，在这种寂静的绝望中，他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
或许是临死前错觉？也可能大脑为了减轻死亡时的痛苦捏造的一点遐想？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还有人有余力去救人？
不可能的……
直到浮出水面，再次感受到空气和光线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错觉。
谢叶立刻大口的呼吸，同时口鼻不断的往外呛水——只有经历过严重缺氧的人才会明白了空气有多么美好，谢叶也是如此。
他从未如此感受过空气的美好，同时再也不想回到那种溺水的状态了。
他紧紧抓住把他拉出水面的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把他救出来的是那对学生兄妹中的哥哥，他懂得游泳，他的妹妹也如此。
他们的运气比较好，没有在碰撞中失去意识——车辆坠江后，哥哥用最快的速度拿起车窗边的破窗锤敲碎车窗，随着江水灌入，他们也获得了逃命的机会。
如果没有敲碎车窗，那他们无疑都会溺死在灌满水的车厢里。
可即便是这样，逃出来除了他们也只有其他两个会游泳的人——谢叶还只是他顺手救出的。
除了他们五个侥幸逃出车厢，其他所有人都随着公交车一起沉入水面……而现在的情况也没代表他们逃出险境了。
他们现在的位置位于大江中间，离两岸有几十米的距离，水性不好的人不见得有足够的体力游到岸边！
并且这两天都有不小的雨，大江水位上涨，流速比较快，更让他们的处境充满危险。
“思忆！快！朝着岸边游！”哥哥拉着谢叶，仰头大喊。
“哦……哦！”
妹妹奋力朝着岸边游。
“思忆！不要游直线！保留体力顺游而下，不要和江流较劲！”哥哥再次大喊。
妹妹闻言不再奋力向前游，而是顺着江流缓缓朝着岸边靠近。
几十米的距离不算远，放在陆地上可能只需要徒步两三分钟；可若放在水流湍急的大江里，这几十米的距离在不是长年泡到水里的游泳健将而言就是一道天堑。
即便是在平静的水面，给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套上一个救生圈他又能游多远？
体验过泳游这项运动的人才知道在水中发力有多么困难——任何水面都像一只附在身上的水蛭不断在吞噬你的体力。
哥哥提醒了妹妹，可自身的处境却忘了——他并不是一个水性很好的人。
在距离岸边还有十几米的时候，拖着谢叶的哥哥体力不支，两个人都开始呛水。
因为恐惧，谢叶一直在紧紧抱着哥哥，脑子乱成了一团无法思考，直到他们开始下沉呛水，他才意识到眼前的人似乎救不了他。
他没有体力了，自己只是一个累赘。
谢叶松开了抱紧对方的双手，同时扯开了对方攥着自己衣服的手，任凭自己沉入水下……
淹死一个人总比淹死两个人要好。
谢叶想让对方摆脱自己这个累赘，让他保留体力游到岸边，可他没有预料到一件事，人到达极限时崩溃总是如此突然，就像绷紧后断裂的绳子——哥哥的体力早就到极限了。
两个人无法抵挡的被江水冲走，沉入水面……
快要游到岸的妹妹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见直直沉下去的两人，焦急地大喊：“哥！”
她奋力的朝着哥哥的方向游去！
“不要往回游了！停下！！”
赶到岸边的几个人连忙大喊，同时跑进水中——公交车的坠江被很多人注意到，见义勇为的人都在往岸边赶。
整个人浸泡在江水里的谢叶虽然已经没有力气，但在不断呛水的过程身体还是不断抽搐。
他的意识逐渐沉睡，到了最后，失去感觉的时候，这些水……好像也这么可怕了？
……
当他恢复一丝意识的时候，一个人正在对他做着人工呼吸，那个人把自己的胸膛按压得很痛，骨头仿佛都断了一样。
他很想告诉对方不要再按了，但是身体完全不听他的使唤，连眼皮都动不了。
清醒的一丝意识很快消散，在最后，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哭声……
……
“椰城公交车坠江事故！”
秦清月几乎是瞬间联想到了这起掀起巨大影响的事故。
椰城公交车坠江事故发生在两年前，根据官方公布的消息，坠江原因是因为车上乘客和司机争执互殴导致意外发生，造成了十三人遇难！
在当时引起了全国人的密切关注，影响不可谓不大！
或许现在很多人都已经习惯了公交车上有着隔开司机与乘客的一道门，但是要知道在以前，所有公交车都是和那些仿佛坐上就离家不远的中巴车一样，司机和乘客可以说是亲密无间。
随着事件发酵，所有行驶的公交车才装上了一扇隔断车头的门。
两个人，一个因为坐过站强行想要司机停车的乘客，一个执意和乘客怄气的司机——改变了全国公交车的现状！
一扇现如今已经习以为常的安全门永远铭记着因为两个人的错误而逝去十三条生命！
秦清月是知道这起知名的事故的，可她想不到谢叶竟是这场事故的当事人之一。
谢叶没有意外秦清月的惊讶，他低垂着眼帘，继续说道：“颜思文——颜思忆的哥哥，也是当时为了救我溺死在那条江里的遇难者之一……
他不应该救我的，为了救我这个不会泳游的累赘，他在游向岸的过程中耗尽了体力，如果他没有救我，他是有足够的体力游到岸的。
最后的结果……活下来不应该是我。”
“……这件事并不怪你。”秦清月忍不住说道。
谢叶摇了摇头：“月姐，你不必安慰我，绝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如果做取舍的话都会选择让颜思文自私一点，确保自己活下去。
我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处在社会边缘可有可无的人，连为了国家正儿八经的缴税一次都没有过，没有朋友，也没有……关心我的人。
可颜思文不一样，他有家人、有朋友、有同学、有关心他的人、有他关心的人，他逝世的那年正好读高三，他本该参加高考开始刚刚享受呈现在他眼中的生活的，他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可是却为了救我，淹死在了冰冷的江水里……
我讨厌我当时的软弱和恐惧，可无论我多么悔恨，死掉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我让他的父母失去了自己的儿子，我没法还给他们一个儿子，只能好好的保护他们、保护他们最后的女儿。
生命是无价的，是沉重的，每个人的生命都不该用来衡量，人命的价值等同的——可是份量却是不一样的，不是对于自己，而是对于关心他的其他人。
一些人的死亡总会带走还活着的人的往日生活……”
秦清月终于明白当那个女孩遇到危险时谢叶会如此疯狂的原因……他认为在当时活下来的人不应该是自己，而是颜思文。
逝世的人变成一座大山，重重的压在他身上！变成一条枷锁，牢牢将他锁住！变成一根尖刺，始终抵着他的心脏！
大山是责任！枷锁是悔恨！尖刺是愧疚！
这些责任、悔恨、愧疚无时无刻都在刺痛着他，让他从来没有从那一天中解放！
他想通过自己的行动尽力去偿还颜思文的家人，以缓解占据内心的愧疚，让自己好受一些。
秦清月转过身，没管还没有吹干的头发，认真地看着谢叶：“你可以去背负这些情感，弥补颜思文的家人受到的伤害，但不能去想当时死的应该是你！
我相信颜思文是发自真心的想救你，或许是顺手而为，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他救你是出于他的勇敢，我肯定他救你也不会是想着让你产生这种奇怪的念头！
无父无母、没有朋友的人就该为有父母家人、爱人朋友的人去死吗？
不是的——在死亡面前人命就是等值的，没有人应该死去！因为是生命的意义就是如此！
不是生命换生命！不是死亡换死亡！”
“……或许是这样吧。”谢叶看着秦清月的眼睛，没有否认。
秦清月都看出来自己的话他没有听见出，但她也没再劝导，谢叶这两年以来背负的愧疚与心结显然不是光靠她一两句话就能解除的。
大概也只有颜思文家人的话才能起到效果……
你没有错啊。
看着谢叶，这句话几次到秦清月嘴边，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她明白这一句话是解不开谢叶心结的。
“头发还没有干，接着吹吧。”谢叶说道。
秦清月默默转回身，任凭他继续吹干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