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一如今时今日
“铁幕关到清翠关,这数百里的城市,都将在倭奴的统治下生存。”
“唉……这真是吾等之耻辱啊。”几位军士摇头叹气,借酒浇愁。
但这话听在秦墨耳里,却有着其他的含义。
清翠关,他家就在此关旁边。
饱读史书的他,是知道割地城池的民众,会被驻城守军,如何对待的。
而静姝,还在那里。
秦墨的脸色陡然苍白,他连忙走过去,朝讨论此事的几位军士拱手,而后道:“学生斗胆听了几位军爷的谈话,现在有些疑问。”
“还请几位军爷,替学生解惑。”
这一桌坐着三位军士,皆是面色通红,一位微胖,一位高壮,一位侧脸有条刀疤。
从内袍来看,这三人,似乎在军营里,是带着官职的军士。
刀疤军士将目光,落在他素白的长袍,还有头上的儒冠上,面色陡然阴沉片刻。
但随即,他便叹了口气,拿起手边的酒壶,往碗里倒满清澈的酒水。
这时,秦墨的几位同门,也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皆是色变。
“这秦十五疯了,敢去招惹军士。”
“唉……谁知道呢?估计是犯病了。”
在众人的讨论声里,新逢脸色变换片刻,而后拽过旁边的书生,道:“你去,将墨涟阁管事的人请来,就说十五是解元,现在和军士起了冲突。”
“他会过来的……”
说着,新逢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朝秦墨的方向走去。
自古军士与书生不和,无论是从治国理念,还是其他方面,一方嫌其粗鄙,一方嫌其穷酸,总之就是互相看不顺眼。
而当今朝堂之上,这种矛盾越发激化,前段时间就有书生,撰写文章辱骂军士,之后就被当地的七品军士,打的起不来床。
“十五,你惹几位军爷干嘛。”
新逢走过去抓住秦墨袖子,而后看向桌上的三位军士,堆起笑容道:“几位军爷,在下这兄弟脑子不太好使,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说着,就想把他拽走,但秦墨却纹丝不动,只是定定的盯着刀疤军士,直到后者将盛满酒水的土碗,递给他。
“喝了……”刀疤军士言简意赅。
秦墨丝毫不怵,端起土碗,将满溢到流出来的酒一饮而尽。
“咳咳咳……”
火辣的酒意直呛喉咙,被窖藏过的酒水,入口微凉,但喝下去之后,却是犹如烈火烧灼着食道胃袋。
秦墨咳嗽的厉害,直咳得面庞通红,但还是站的笔直。
看到这一幕,刀疤军士眼里凌厉稍缓,他还是没有一句废话:“问吧,什么事。”
新逢守在旁边,看军士没为难秦墨,便松了一口气。
这会儿去唤掌柜的书生,也赶来了,在他的带领之下,身材微胖的掌柜跑着赶来,连连陪笑,似乎也觉着这事情不好处理。
“几位军爷,这位是乡试新中的解元,若有不妥之处还请担待……”
始终沉默的微胖军士,眼里浮现讶异,而后温和笑道:“没想到是解元,国之栋梁啊。”
高壮军事依旧闷头喝酒,但听着几人的话,不禁多看了秦墨两眼。
没理会众人的夸赞,秦墨紧盯着刀疤军士,沉声道:“离清翠关三里的河边,一座江南古镇坐落在此,可曾在割地之列。”
刀疤军士微怔,他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有点莽撞的书生,问的居然是,这种没什么营养的问题。
高壮军士略皱眉,他沉思片刻,迟疑道:“你说的是齐镇?”
“嗯,是的。”秦墨眼睛微亮,目光凛然。
“唉……”微胖军士苦笑叹气,接话道:“倭奴进犯正凶,但上面下令撤军。”
“照常来说,倭奴作为侵略方会……”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秦墨听懂了。
屠城……
一时间,氛围略显沉寂,刀疤军士拿起酒壶倒满酒,凶悍面庞浮现笑意:“读书好啊,高中解元前途无量,剩的和我们这些大老粗似的。”
“每日打生打死,将脑袋别在腰上……”
“不过……”他话锋一转,字字玑珠:“等入朝堂之后,且不要听那群腐败的家伙摆布,军士不怕死,民众也不怕死。”
“覆巢之下无完卵,国破,你们这群读书人也将流离失所,不要想着得过且过,割地求和。”
秦墨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而后盯着高壮军士,道:“这位军爷,能否带在下出城,我想回齐镇看看。”
他面上平静,隐在袖子里的手掌,却不自觉紧攥成拳,他感觉心脏里泵出来的血,混合着之前进入胃里的酒意,变得异常滚烫。
甚至将他的眼睛,都灼的通红。
高壮军士没直接回答,而是拿起酒壶,斟满面前的土碗后,给秦墨的碗里也倒满,而后将里面清澈的酒液,一饮而尽。
秦墨也不含糊,仰头喝尽碗里酒,而后红着眼睛将土碗,重砸在桌子上。
高壮军士提起桌旁的剑,道:“妈的,上面下令撤军,和老子有毛关系。”
“草,老子这就杀回去,守不住南部防线,老子就不信连一座古镇,都守不下来。”
新逢听得热血沸腾,他干脆拿起酒壶,将里面的酒全部干尽。
其他两位军士也站起来,喝尽碗里酒,和秦墨等人奔出墨涟阁。
趁着夜色,一行人牵着马直奔城门,马蹄落下的声音犹如骤雨,听得秦墨心里异常焦躁。
战时封城宵禁,一是防止敌袭,二是防止城内有倭奴谍子,与其里应外合,出其不意攻城。
允许出城的时间,是辰时到申时,但这三位军士手持令牌,并且官职在身,自然不受束缚。
将秦墨和三位军士送到城门后,掌柜扶着喝的烂醉的新逢,笑道:“待四位归来,我为你们接风洗尘。”
新逢红着脸,含糊不清的嚷道:“你瞎啊,算上老子,是五位……话说回来,老子的剑呢?”
“这群倭奴,老子迟早屠尽……”
掌柜面皮一抖,也不言语,而是向秦墨等人低头拱手。
待他们走后,他才扶起新逢,骂道:“你这蠢物,不会喝酒还喝,一壶酒是十碗。”
“还提剑,你提个头啊……”
“他们这一去啊,生死未卜……”
……
悬挂的星河泼洒清辉,将官道照的清晰,马蹄踏过略显泥泞地面,长袍激荡,长剑摩擦剑鞘的声音清脆悦耳。
和谈之后,倭奴军备力量松懈,这一路上遇到的兵卒,屈指可数。
等他们抵达齐镇时,脸上沾满血污,在城郊的河边清洗干净后,秦墨四人随着行商,进入城里。
这个往日祥和的边陲小镇,此时却仿佛笼罩在阴云里,偶尔能看到倭奴的巡逻队,去店铺里肆意拿走贵重物品。
店主陪着笑送走倭奴,眼里的心疼肉眼可见。
没去管这些事,秦墨牵着马,面庞疲惫的赶回家里祖宅。
“没屠城,静姝应该无事。”他望着不算和谐的镇子,悬着的心稍微回落。
但是,等他抵达古镇西北角,规模不算太大的宅院前时,却看到旁边静姝的家门上,贴着封条。
心里咯噔一声,秦墨攥着牵马绳的手,不自觉收紧,骨节甚至因过度用力,而略显苍白。
“这是你家?”刀疤军士叹气,声音干涩。
秦墨没回答,他走到朱红色的门前,目光落在略微褶皱的封条上。
他沉默的撤掉封条,眼里浮现杀意。
这时,一声熟悉的呼唤,倏然从后面响起,将他拽回现实。
“十、十五,你回来啦……”
这声音苍老且熟悉,秦墨回过头,看到一位穿着麻布衣的老者,就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柱着根破烂的木棍,正眯眼盯着他。
老者沾满灰尘的面庞,皱纹密布,下巴还有一道暗红色的伤口,似乎是最近才被割破的。
“陈叔?”秦墨端详了一会儿,才辨认出老者的身份。
“十五,你总算回来了。”陈叔老泪纵横,疏于清理的白色胡须上,沾着污渍灰尘,隐约间还有些许干涸血迹。
他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棍,几乎是脚步踉跄的走到秦墨面前,还没靠近,他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秦墨面色微变,连忙跑下台阶,去搀扶骨瘦如柴的老人:“陈叔,柳家为何被封,还有……”
还没等他说完,陈叔就推开他的手,老泪纵横的跪倒在地上,哽咽道:“十五,对不起……我没能拦住柳小姐。”
“都怪我胆儿小,我愧对您……”
“这……”秦墨面皮微抖,眼里浮现出淡淡的慌乱,但他还是先扶起老者:“陈叔,地上凉,您先起来。”
陈叔是秦家的管家,从年少时,就随着秦墨祖父住在老宅里,负责侍候衣食起居。
当时秦家经商,生意还算不错,在这江南古镇里,也算是比较显赫的家庭。
后来突遭变故,家财散尽,但陈叔还是留在秦家,拿着微薄的薪水,照顾着秦家三代人。
说是管家,但他在秦家的地位,其实早就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此时看到陈叔这般模样,秦墨自是焦急,谁知他稍微用力,竟是没扶起来前者。
陈叔癫狂的磕着头,皮包骨的额头,早已经血肉模糊,黏腻腥红的鲜血,带着破碎的皮肤,粘在青灰色的石板上。
“倭奴占领齐镇后,柳家为求富贵,就将静姝姑娘,送给守城首领……”秦墨手一抖,目光恍惚了一阵。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进省城之前,静姝温婉柔和的声音。
父亲说,只要此次你高中解元,他就接受你的提亲……
他还记得,当时阳光晃眼,一如今时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