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不如归去
过了初十，我已经很难下地了，整个人油尽灯枯，已经算是走到尽头，菊青每天喋喋不休的和我说话，害怕我睡着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
我又做梦了，梦见了以前的每一个人，夏冬春，淳儿，华妃，曹贵人，富察贵人，祺贵人还有妙言，一闭上眼，那些去世之人的脸就在我眼前打转。
我还是没梦见皇上，大概因为他是真龙天子，所以不入我这等凡人的梦境。
以前大家都在讨论一个问题，你若是做梦了，是你想梦中的人了，还是梦中的人想你了。我觉得大概是后者，不过这些人也不全都是想我，或许只是帮我引个路。
我还是醒了过来，我问菊青，今天是什么日子，菊青说：“正月十四。”
我听到后，突然觉得有了一些精神，便说：“菊青，帮我梳洗吧，给我穿得好一些。”
菊青觉得不吉利，便说：“要不还是吃点东西？”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还是先梳洗吧。”
菊青给我穿了最漂亮的衣裳，还给我梳了好看的发髻，上了妆后，我居然也有了几分好看。
我说：“菊青，我这样打扮好看吗？”
她说：“主子，您这么打扮太好看了。”
我对着镜子转了转头，首饰都卖了，允禄去年给我讨得彩头，被我偷偷放进了要陪葬的衣物里，所以头上没有任何头饰。
收拾完，我让菊青扶我坐在凳子上，她问我想吃什么，可惜我不觉得饿，也没想上厕所，说明我的新陈代谢已经快停止运行了。
我靠着椅子，说：“菊青，给我拿一下笛子。”
菊青帮我拿出来，这笛子，我出宫的时候带着，但是却始终没有吹过一次。
我坐在凳子上不动，菊青说：“主子，您还是快休息吧，为什么一直坐着。”
我说：“菊青，今天是正月十四，是元宵灯会的第一天，他，他说过，给我讨彩头，我想等等他。”
菊青听后，沉默地跑了出去。
我一个人枯坐着，不知等了多久，突然听见菊青跑了进来，说：“王爷来了。”
我抬起头，看见他穿着玄色的衣裳，带着暖帽，匆匆跑了进来，他看见我，便说：“安娘子，这是今年元宵节的第一个彩头，我帮你取回来了！”
他将手里的东西拿给我看，是一支蝴蝶形状的钗。
“真好看。”
菊青接过钗，给我戴在发髻上，我笑着问她：“好看吗？”
菊青很用力的点头，随后，她默默退了下去。
允禄坐在我的旁边，说：“安娘子，禄没有食言。”
我说：“我听说，你是康熙爷的皇子中，最擅长音律的，就连十七爷那么好的笛声，都是你教的。”
他说：“那不过是一点雕虫小技。”
我说：“我也会吹笛子，今天我给你吹雨霖铃吧。你还没有听过我吹笛子，对吧。”
他用手按住我的笛子，说：“不必吹，我听过你的笛声。”
我笑着说：“你可是骗我，我只记得给你唱了一次雨霖铃。”
他说：“我没有骗你，那年，你在养心殿给皇兄吹笛子，我在门口听见了，那笛声那么好听，是我没有听过的曲子。”
我已经记不起他说得是哪天，便说：“我还是再吹一曲吧。”
他将手从笛子上慢慢拿开。
我把笛子放到嘴边，终究是气不足，只吹了几个杂音，便不能了。
我失望的放下笛子，说：“对不起，吹不了了。”
允禄接过笛子，说：“我来吧。”
他试了试笛子，便开始吹我那年唱得雨霖铃。
我跟着低声哼唱。
曲终，我说：“你吹得要比果郡王好听多了。”
他纠正我：“现在已经是果亲王了。”
我笑他太较真了。
他看着我，说：“安娘子，有了这个钗，你这一整年都会平安康乐。”
我笑他痴，也很想问问他，这么些年，在他心里，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话到了嘴边，终究是咽了下去。
我是将死之人，又何必乱了他的心神，有些话，还是带到坟墓里吧。
没想到他却问我：“安娘子，这些年，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我说：“我们是……挚友。”
他惊讶的看着我，最后转为释然，说：“对，我们是挚友。”
“那，我先走了，我明日再来看你。”他这么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叫住他，他回头，问道：“安娘子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说：“听说你年轻的时候单杀猛虎，是真的吗？”
他颇感到意外，说：“那只虎确实是我杀的，但是在我杀它之前，它已经被侍卫伤得精疲力竭了。”
我满意地点点头，想着赶紧把这个结论告诉菊青。
他就这样走了。
我摸了摸头上的钗，自言自语：“我终于等到了。”
菊青从外面进来扶我上床，我将打虎的事情说给她听，然后给她交代一些事情：“菊青，这些银子，一半是给你留的，一半是要交给安……我父亲安比槐的，你不许推辞，给你留下一些钱，我也能走的安心。”
菊青点点头，像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又说：“那个盒子里的旧物，我本来想送给允禄，但是想了想，还是不要做那些多余的事情了，等我一死，你就帮我烧了吧。”
菊青不忍心听，说：“主子，我去给你叫温太医！”
我说：“待会儿再去，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菊青又跪在我床头，我说：“这一生，我拖累你了，非常抱歉。”
她说：“你我之间，不需要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我去请温太医。”
她一下子跑了出去，我甚至没看清她的背影。
我从枕头下，摸出一条手帕，那是菊青送我的生日礼物，上面绣着桃花，后来她知道我喜欢向日葵，又给我绣了两条。
我审视了一下自己，头上戴着允禄送的钗，身上穿着甄嬛做得衣裳，腰上挂着眉庄绣的香囊和澜依做得团绒牌挂饰，手中攥着菊青给我的手帕，重要的人都在这里了。
我心一沉，觉得浑身都舒服起来，我抬头看着上面，好多人向我招手，我看到了我爸爸。
“爸爸，你来接我了吗？”
这样，我也不算是孤魂野鬼了。
周围真是静啊。
我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看着爸爸牵起了我的手。
周围彻底黑了，我再也没有知觉。
乾隆二年，元宵，安陵容去世，时年二十八岁。
允禄从太后宫里出来，太后刚刚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负责安陵容的葬礼，将她的遗体葬在她娘的旁边。
允禄这么多年，办了太多亲朋好友的葬礼。这一次，还是他。
他找了牢固的车，看着那口棺材，他总觉得不可置信，直到起灵时钉棺前开棺放祭品的时候，他才看见了她。
她睡得很安详，头上还带着那钗，菊青把一些祭品放进去，允禄看到了那个灯笼。
菊青将一个木盒子交给他。
他和菊青将送葬的队伍送出城，他是京中的王爷，没有皇帝的指令不得出京，他只能望着她的棺椁越走越远。
把菊青送回宫后，他没有回府中，去了她租的那个院子。
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是一些散碎的东西，有写着雨霖铃的书签，绣着向日葵的手帕，还有香囊，香包等小东西。还有一张纸，里面这些一首诗，是柳永的《八声甘州》。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他想起菊青说的话：“主子让我把它们烧了，可是只有我知道，主子每次给宫里的姐妹做完，还要给您做一个，所以我觉得应该给您。就当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违抗主子的命令吧。”
他看着这些东西，泪水才一滴一滴流了下来。
她真的走了？
她真的走了……
她真的走了。
安静的院子里，突然飞来一只杜鹃鸟，它站在院墙上，冲着允禄叫。
那声音仿佛在说：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