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间殿
地府。判官殿。
小宝兴冲冲闯进殿来，口中叫着：“小书生！小书生！”
小宝已然十二三岁的模样，绿犄角直直立在头上，火红的头发披散肩头。在地狱的灵魂，本该是不生不长，千百年身体如一，只是小宝非人非妖，魂魄竟不受地狱之规的限制，十年间已长成一个小少年。
小宝口中叫的“小书生”是判官殿的小书吏。因黑白无常执赏善罚恶之任，带回来的善魂恶鬼都是交判官殿审判，所以黑白无常和判官相交甚好，时常往来。判官殿也成了小宝最熟悉的地方之一，小书生便是小宝在判官殿交的一个要好的朋友。
小宝不住叫着“小书生”穿过大殿走进后堂，没寻见小书生，又返身从后堂出来，心想，小书生平常都在这儿，今天跑去哪里了，大概是去了茅厕了。小宝挪步往殿外走，又想，还是等他一会儿，说不定就回来了。小宝停了脚步，转身走到小书生的书吏桌椅旁，坐到椅子上，摇头晃脑，百无聊赖，抬头看见判官的公堂桌椅，心里扬起一丝兴奋，起身走到公堂桌后，坐到了公堂椅上，笑嘻嘻的，拿起桌上的惊堂木，“啪、啪”拍了两下，学着判官道：“念你生前行善积德，遣你到奈何桥投胎往生。”又改了怒腔道：“做了鬼还杀生害命，打入十二层，不，打入十六层地狱。”
小书生，一个十六七岁文生公子模样的少年从殿外进来，喊道：“小宝！快下来！要是让老爷知道又该骂你了。”
小宝站起身，扶着公堂桌，笑道：“怕什么？你的大老爷现在又不在。——你去干什么了？”
小书生疾步走到公堂桌旁，拉着小宝：“你就知道闯祸，快下来。”小书生说着把小宝拉出公堂桌。
小宝扽住小书生，道：“你去哪儿了？”
“王殿，老爷让我去送文书。”小书生道。
“王殿？阎罗殿？”小宝问。
小书生点点头。
“我也要去！你带我去！”小宝道。
“那地方不能随便去。”小书生道。
“你能去我就能去！”小宝道。
“你别胡闹！”小书生略有些生气地说。
“你不够朋友！”小宝撇了嘴，生气道。
“你不是不知道，真的不能随便去，要有令牌的。”小书生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圆形黑色上刻金字的令牌来给小宝看。
小宝一把抢过令牌，道：“这不是有令牌吗？拿着它就可以去了。”
“快给我！我这就得给老爷送去呢。”小书生说着伸手去抢令牌。
小宝把令牌揣进怀里，两只胳膊使劲抱住前胸，道：“不给！不给！我要去看阎罗殿。”
“你真烦人！快给我！”小书生被小宝惹得一脸怒气，道。
小宝见小书生真要生气，便轻道：“那你哪天得带我去看看阎罗殿。”小宝说着从怀里去掏令牌，连带自己的大青蛙一块掏了出来。小宝一慌倒把青蛙递给小书生。
“谁要你的破青蛙！”小书生说着一把从小宝另一只手里抢过令牌来。
小宝不屑地说：“你想要我也不给你，这可是我的宝贝。”小宝抬手把青蛙放在自己肩头。那青蛙自是不跳不蹦，乖乖趴在那里。
十年前，黑无常拿着青蛙逗小宝过奈何桥，没想青蛙成了小宝不舍不弃的宠物。
小宝和小书生一同到了后堂，这里也是小书生平时起居之处。小书生走到角落一张简陋的床铺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红苹果，走到小宝跟前，一把将苹果揣到小宝怀里，道：“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给老爷送令牌。”
小宝笑嘻嘻抓着苹果咬了一大口，答应着。
“别乱动这里边的东西。”小书生又叮嘱道。
“知道了，知道了。”小宝嚼着苹果不耐烦地说。
小书生转身出后堂去了。
小宝躺到小书生床上，吃着苹果。大青蛙则从小宝身上爬下去，往床的角落里去寻蚊子、蜘蛛之类的虫子了。
没多大功夫，小书生回到后堂，看见小宝的青蛙也上了自己的床，不免有些厌烦，上前从床上抓起青蛙，对小宝道：“你还要不要？”
小宝道：“怎么不要？”
小书生道：“下次再让它上我的床，我就把它烤了。”
小宝一下从床上起来，从小书生手里抢回青蛙，道：“别，你烤了它，以后谁陪我睡觉。——咱们出去玩吧。”
小书生道：“去哪儿玩？能玩的地方都去过了，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小宝凑到小书生跟前，道：“你带我去阎罗殿，我一次还没去过呢。”
小书生推开小宝，道：“你这娃娃死脑筋啊，跟你说了那地方不能随便进。”
小宝道：“就在外边看看不进去还不行吗？”
小书生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小宝道：“你最好今天带我去，也省的以后我老缠着你。”
小书生道：“那就在外边看看？”
小宝笑着使劲点点头。
小书生道：“好。”
两人说着出后堂，穿大殿，向外去了。
十年间，小宝也没在意过什么阎罗殿不阎罗殿的，只知道那是个“禁地”，却一直也没起过“看看阎罗殿”的心思，今天看见小书生去过了阎罗殿，不甘落后，才抽了疯闹着要去看看。
路过奈何桥，小宝拉住小书生道：“小书生，咱们不走这儿，走别的路吧。”
小书生道：“干嘛？”
小宝挠挠头，道：“让孟姐姐看见，又要抓我去读书写字了。”
小宝私下里把孟婆叫“孟姐姐”，让小书生哭笑不得。小书生心道：她可比你祖宗还老。
小书生和小宝绕过奈何桥，穿大街过小巷，来到一处。
小书生停住脚步，拍拍小宝的肩膀，指着一个高处，说：“快到了。”
小宝抬头顺着小书生指的地方看去，烟雾缭绕中，显现出一个宫殿来，乌云盖顶，黑墙乌瓦，阴森森的。
小书生道：“没什么好看的吧？还去不去？”
小宝出神地看着阎罗殿上那堆厚厚的乌云，默默道：“去，怎么不去？”
两人不急不缓到了阎罗殿前。
小宝抬头望着黑乌乌的大殿，觉得自己仿佛到过这里，隐隐地有些熟悉。
小宝皱眉道：“我怎么感觉来过这里。”
小宝也确实曾来过这里，只是自己不记得了。十年前，黑白无常带他来这里见过阎罗王，得了阎罗王的许可，才把小宝留在了地府。
长长的台阶之上，便是阎罗殿的大门了。
小书生拉拉小宝的胳膊，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轻声道：“你都看见了吧，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
小宝道：“再上去看看。”
小书生道：“上边有侍卫把守，还是别上去了。”
小宝道：“我倒偏要去看看。”
小宝说着踢踢踏踏上了通往阎罗殿大门的石阶。
小书生后面追上来，不住低声叫着小宝的名字。小宝却不理会。
片刻之间，小宝和小书生一前一后来到殿门之前。
两个铜柱一样的侍卫守在殿门两侧，一副凶相。
一个殿门侍卫看见跑过来的小宝，喝道：“哪里来的红毛小鬼？！”
小宝叉腰仰头看着那侍卫，道：“你哪里来的黑毛大鬼？”
那侍卫一愣，惊在那里。另一个侍卫哈哈乐了，道：“这小鬼还真不知天高地厚。”
小书生跑上前来，急道：“二位官爷，小娃娃不懂事，冒犯了，冒犯了。”小书生说着上前拉了小宝的胳膊往回走。小宝心道：明明是两个看门的，小书生却叫他们“官爷”，真是笑话。可小宝哪里懂得“宰相门前七品官”的道理。
小宝动也不动，使劲挣脱小书生的手，径直向阎罗殿里奔去。两个侍卫未及拦阻，小宝身形小巧，哧溜溜就钻进殿里。两个侍卫齐喝一声，往殿里追去。小书生也跟在后面跑进殿里。
阎罗殿里没有朝事时不点灯，一片昏暗。小宝跑得极快，悄然无息地藏到了殿侧的一张桌下，轻轻挑了桌围，往外望着。两个侍卫四处张望察看。小书生小声喊着小宝的名字也四处察看着。
“小宝，小宝，我带你到别的地方玩儿，你快出来吧。”小书生喊着。
小宝全不理会，一屁股坐在地上，听着两个侍卫和小书生在大殿里回荡的脚步声。
小宝坐了一会儿，觉得不好玩儿，从衣服里掏出自己的大青蛙，对大青蛙轻轻说：“叫一声，让他们来找。”
大青蛙不叫。
小宝便使劲抓了一把大青蛙，大青蛙“咕呱”叫了一声。
两个侍卫突然停住脚步，安静下来。
“有声音。”一个侍卫道。
小书生知道那是小宝的青蛙，但没有开口告诉那两个侍卫。
小宝又抓了大青蛙一把，大青蛙又“咕呱”叫了一声。
两个侍卫发觉了传出声音的大致方位，慢慢往小宝藏身的地方走着。
小宝轻轻挑着桌围，看了一眼走过来的两个侍卫，又抓了一把大青蛙，大青蛙又叫了一声。小宝把大青蛙放在地上，悄悄往后退。大青蛙突然“咕呱咕呱”叫了起来。小宝一巴掌打在大青蛙的头上，轻声道：“等我走了你再叫。”大青蛙一双大眼睛看着小宝，不叫了。小宝退出桌底，顺着一排桌子向后殿方向爬去。
大青蛙趴在桌底“咕呱咕呱”叫着。两个侍卫弯腰弓背轻手轻脚走到那张桌子旁，面面相觑。小书生站在他们身后。一个侍卫伸手猛地掀开了桌围。大青蛙转过身子，看着挤在一起的三张脸，“咕呱”又叫一声。
小宝悄悄溜到了后殿里，逛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忽然，一个好看的青花白瓷瓶映入小宝眼帘。小宝走过去，从桌上拿起白瓷瓶，晃了晃，瓶里发出叮咣咣的水声。小宝打开瓶盖，放在鼻子上闻了闻，一股熟悉的气味，很强烈。是酒。小宝舌根一痒，口水就流了出来，一下忍不住，仰头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喝起来，七口八口，酒瓶竟干了。小宝顿觉腹内生热，眼前迷迷糊糊，忽然想睡觉，说着，上下眼皮就打起架来，忽又觉得尿意难耐，自己又不知道这里的茅厕在什么地方，干脆拿过酒瓶，褪了裤子，把尿呼噜噜撒在了酒瓶里。小宝把酒瓶撂回桌上，要去前殿去找小书生，却觉得脚下驾了云一样，摇摇晃晃，迷迷糊糊看到一扇门，便踉踉跄跄走过去，进了门，却不是大殿。小宝也不多想，信步摇摆走去，见门推门，有廊穿廊，不知道走了多久也没遇见一个人。小宝转身想回去，又分不清自己走了哪扇门哪道廊，迷迷糊糊心里有些着急，揉了揉眼睛，干脆继续往前走去。
不多久，小宝终于出了殿堂，走上一条石板路。石板路两旁荒生杂草，小宝脑子迷迷糊糊，也不多想，径自往前走着。
前方忽现一殿，黑气萦绕。
小宝酒意尚浓，眼睛里朦朦胧胧，又揉揉眼睛，看着那黑气萦绕的大殿在自己眼前摇摇晃晃，稳了稳心神，向那殿走去。
小宝来到殿前，抬头观望，殿门之上血红的三个大字：无间殿。
小宝低头喃喃自语道：“无间殿？可不曾听说有这么个地方。”
小宝上前，双手去推殿门，却弄了一手的灰土。这殿像是久废不用的一个所在。
“什么破地方！”小宝抱怨道，正待返身要走，又想道：说不定能在这殿里找到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回去也好跟小书生炫耀炫耀。
小宝打了打手上的灰土，又去推殿门，一使劲，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殿门之上扑落落掉下几缕灰尘来，小宝急忙躲避。待灰尘落净，小宝才抬脚迈进殿里。
此时，小宝的酒意醒了少半，依旧有些迷糊。
殿里一片漆黑，只有从门外透进来的一片光亮。小宝回身把殿门完全打开，才稍稍看清了殿里的景况：蛛网层层叠叠从殿梁连到地面，桌椅板凳灰扑扑一片，殿后，昏暗中立着一尊看不清面容的神像。
小宝小心地迈着步子，生怕扬起地上的灰尘来。转了一圈，小宝也没发现什么东西，全都是空荡荡的桌椅板凳，只有神像前横着的供桌正中间放着一个瓷瓶。
小宝望着那同样布满灰尘的瓷瓶，低语道：“果真是个破地方。”
小宝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可心里又不甘，狠了下心，搓搓手，走到供桌前，一把抓过瓷瓶。
“不会是酒吧。”小宝心想，晃了晃瓷瓶，没有声音。
小宝拿手擦掉瓷瓶上的灰尘，现出瓷瓶的真身来，是一个黑色的瓷瓶。瓷瓶的口上，塞着一个扭曲曲的木塞。小宝一把拔下木塞来，看看瓶里，黑洞洞的，又把瓷瓶倒转过来，什么也没有。小宝正要扔掉瓷瓶，却感觉瓷瓶在自己手里震荡起来。小宝心里一惊，正要扔掉瓷瓶，瓷瓶里冒出一股黑烟来，瞬间消失了。瓷瓶回复了平静。
小宝晃晃瓷瓶，对着瓷瓶口吼道：“吓我啊！”
小宝把瓷瓶的木塞塞了回去，把瓷瓶放回供桌上。
突然之间，一个声音在小宝耳边响起：“你——救——了——我——”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就在小宝的耳边响起。
小宝浑身一颤，猛然转过身来，背靠在供桌上，酒已醒了大半，紧张地看着周围。
“是谁？！”小宝喊道，心里害怕起来。
“哈哈哈哈……”整个大殿里回荡起一片无根无着的大笑声，分不清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
忽然，小宝眼前隐约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形的影子来，飘在空中，像烟雾一样。黑影的头颅凑到小宝眼前，几乎贴到了小宝的脸上。小宝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那模模糊糊的头颅。那头颅缓缓变化着形状，像水中映出的影子。
“你叫什么名字？”那头颅幽幽说道。
“小、小宝。”小宝答道。
“几万年了、几万年了……”那影子不住念着，环绕着小宝飘动着。
小宝的心慢慢静下来，看着眼前飘动的影子。
那影子离开小宝身边，又立在小宝跟前，看了一会儿小宝，忽的转身飞出殿门去，霎时不见了。
小宝靠在供桌上，呆愣愣看着殿门之外，身后忽然发出“咯咯”响声。
小宝心里又一惊，转过身去，只见那尊神像慢慢裂开，呼啦啦倒将下来。
小宝转身便跑，一口气跑出殿去，立在宫殿之前。
小宝叹口气，道：“怎么跑到这破地方来！”
小宝又看了一眼那无间殿，转身顺着来时的石板路走去，未走几步，忽听身后“噼噼啪啪”的响声。小宝转回身去。
那无间殿瞬间倒了，砸起的尘土，一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