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
漆黑潮湿的牢狱里，有个瘦削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他戴着镣铐的脚边有硕鼠和蟑螂在爬，但他满脸麻木无动于衷地坐着，即使他身上已经有好几处被啮咬出的伤口，他也不在意。
窄小的过道处传来狱卒谄媚的声音，他这才有了反应，眼睛陡然睁大，用许久没有过的灵敏扑到了栅栏处，那火光往瞳孔里扑过来，他习惯黑暗的眼睛受不了，刺痛得他只能捂着眼睛又蹲了回去，身上链条铛铛响，只这么几个动作，手腕脚腕处的血肉又被磨破了。
牢狱外的人停在了那里：“周缚停，才四年没见，你竟然成了这副模样，当初你最志得意满时，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会遭现世报，落得这个田地？”
是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四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想，可是等真的听到了，怎么会这样陌生？
周缚停道：“永嘉，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
“不亲眼见见我的仇人现在多落魄，又怎么对得起我委曲求全的那两年呢。”夏汝卿道，“明日你被千刀万剐，弗离说场面太血腥，不叫我去，我想着也是，毕竟肚子里的孩子受不了刺激，便今天过来送送你。”
周缚停猛地抬头。
四年不见，夏汝卿出落得越发标志了，明明还是那张脸，但因为不再孱弱怯懦，而显得格外艳光大发。即使不看她微隆的小腹，她看上去也是自信又幸福。
周缚停不是对夏汝卿的过往一无所知，这些年来，不仅是陈魏，就是夏义山，也会过来坐坐，告诉他大燕如何，夏汝卿又如何。都是不怎么好听的话，大燕蒸蒸日上，夏汝卿离了他之后，原来这样能干，没出一年，就成为了大燕子民最受爱戴的公主，大家谈起她和顾弗离都不再说那些嘲讽的话，而是说他们郎才女貌，祝他们百年好合。
只有他一个人，腐烂在这牢狱里。
千刀万剐么？
四年前，突然被陈魏抓起来时，他已经受到过一次众叛亲离了。他当文官是没用的猫，可直到那时才知道陈魏是没有露出獠牙的老虎，陈魏筹备了那么多，他居然一无所觉。
因为秦朗的徒弟永远那么优秀，也因为那些情报网早就被陈魏收买，拆得支离破碎了。
周缚停抬眼，道：“即使我明天就要死了，那又如何？永嘉，我永远都不可能在你的心里死去，你忘不了那两年，你会永生永世记得我，那我就不算死。”
他大笑：“是啊，在你们看来，我输了个彻底，可真是如此吗？陈魏好狠的心，明明有那样的手段，却不肯对你施以援手，拿你做棋子蒙蔽我的眼睛，永嘉，你当真能对他毫无芥蒂？”
夏汝卿静静道：“周缚停，我已经把你放下了。”
周缚停的笑声戛然而止，大怒中带有慌乱：“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忘得了我？”
“为什么忘不了？”黑暗中还有一道声音，原来夏汝卿并非只身前来，原本就该如此，顾弗离怎么能放心她独自来见自己？周缚停明白，可是很怅惘。
顾弗离道：“殿下和我在一起后，如果只能记得从前的过往，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他的脸在火光下也格外平静，他和夏汝卿因为共同面对过那些痛苦，都可以坦然面对那过去的两年了。
夏汝卿看了眼他，偏要对周缚停杀人诛心：“没有顾弗离，我大概还不知道原来和喜欢的人上床，原来可以是那么快乐的事。”
周缚停面色青紫，接受不了似地摔在地上，他的目光徐徐落在乐夏汝卿的小腹上，顾弗离抬手拦住他打量的目光，周缚停目光灰败下去。
他道：“永嘉，我是喜欢你的。”
夏汝卿道：“那不是爱，只有你不明白。”
周缚停道：“怎么可能不明白？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一个女子共度一生，虽然她并不在乎，可我是准备聘礼了的。”
他顿了会儿：“算了，我还说这个做什么。滚吧。”他疲惫地阖上双眼，“你们都给我滚。”
周缚停暴怒起来，走回了待了四年的角落，他明天将永远地离开了这儿，他的敌人之所以还仁慈地给了他四年猪狗不如的生命，就是为了向他炫耀他们的美满，让他感受那些唾弃吧。
顾弗离叫来狱卒：“明天就要受刑，今晚万不能出差子，务必要让他活着上刑场，还有记得给他备好参，别让他死得太快了。”
狱卒打开牢房，新拿了铁锁进来，把周缚停捆起来，扔在草席上，然后望他嘴巴里塞进去了块破布，防止他自裁。
虽然狱卒并不认为周缚停有自裁的勇气，但驸马爷这样吩咐了，也就做得周全点。
夏汝卿道：“出去吧，这里好臭好脏，我待不住了。”
顾弗离搀扶她，两人并肩慢慢地走了出去。
夏汝卿道：“当时知道他被抓，特意拜托陈魏不要杀他，总想见他一面，骂一骂他，可是今天见了，却不知道说什么，也早就失去了见他的动力。才四年，那些事都和前世一样，记不清了。”
顾弗离道：“那些不值得的事，忘了就忘了吧，卿卿以后只要记得幸福的事好了。”
不知何时，临安又落雨了，青绿的柳枝在烟雨蒙蒙中垂落，像美人折腰。
夏汝卿道：“我初次见你是在临安落雨之后，说起来，周缚停算是我们的媒人，没有他，我还不会去红袖阁，自然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顾弗离道：“我们的事，和他不相干。”
“哎呀，我只是这样说一说，何况这是事实，我本来就是因为他才去红袖阁。”
顾弗离道：“没有他，我也会遇上卿卿，那时我应该会是个将军，见到卿卿时，不至于那样狼狈。”
夏汝卿眨了眨眼，想起顾弗离和那些师兄，明白过来，即使夏汝卿不去，顾弗离也能自救，杀人的事不好摆平，可他的师兄能联系到陈魏，陈魏不仅会帮顾弗离摆平官府，还会早早用他。
无论怎样，顾弗离都能完成对秦朗的诺言，实现他报国的理想，可是她呢？夏汝卿并不能确定。
“如果没有你的话，陈魏也不会注意到我，更不会关照我，所以我应该还会和那两年一样，对周缚停唯唯诺诺。”夏汝卿想了一下，“可能，我真的会嫁给他不一定，我们根本没有见面的机
会。”
周缚停被下狱，她身份特殊，也有隐情，陈魏大概率是不会治她的罪，但也确实丢脸，所以会把她彻底边缘化。而顾弗离作为炙手可热的名将，又怎会与她相遇？就算遇见，也只是匆匆几眼，又如何有后续的发展？
所以他们肯定会错过。而最可叹的是，他们擦肩而过时，并不能知道对方会是自己相伴一生的爱人，顾弗离会用看待无关紧要的外人看待她，然后转身另娶他人。
夏汝卿幻想着那个画面，形容给顾弗离听，越说越心酸，竟然把自己说哭了，顾弗离无奈地为她拭泪：“假的东西何必如此真情实感？你瞧，难受了吧？”
夏汝卿小声道：“可是我当真没有办法想象，如果遇不见你，我该怎么办？”
顾弗离牵住她的手道：“你不是那样软弱，只会可怜兮兮等着别人来救的人，不然，我也不会喜欢上你。我喜欢的卿卿永远勇毅，坚强，不服输。所以即使遇不上我，你也会想办法找到另一个能替你南征北战的男人，你会向提拔我一样提拔他，为他冒险与周缚停周旋，最后，他一定会和我在军营里相遇。”
“我确实不认识永嘉长公主，可是在他的谈话里，我一定会先认识夏汝卿。我会被他所说的那个聪明坚强的小姑娘吸引，会开始好奇，羡慕，嫉妒，然后所有的情绪会在见到你的那刻爆发，但是碍于身份，我只能忍耐，装作若无其事，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地打量着你们之间的互动，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就在一个夜晚，偷偷溜进你的营帐自荐枕席。”
顾弗离叹息，“不能再说了，明明都是假的，可我现在醋劲大发，好想揍个人。”
夏汝卿被他描述的画面逗笑了：“什么嘛，说得和偷情一样，我是那样的人吗？”
“卿卿没有和我偷过情吗？你忘了我们是怎么怀上孩子的？”他凑到夏汝卿耳边，低声道，醇厚的嗓音与暧昧的热气，让夏汝卿耳朵都红了。
夏汝卿结巴着强辩：“那算什么偷情，不过是你提前班师回朝，没有和我说，我先锁门睡下了，你要回来，完全可以让仆从开门，结果你偏不，非要翻墙，做什么月下书生，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哪里学来的？”顾弗离被倒打一耙，很委屈，“还不是从你的书架上学来的，每每你看那些话本子看得入神时，我都在想，怎么会那么喜欢？这才想要东施效颦，那晚上，你不高兴，不舒服么？”
“好吧好吧，”夏汝卿作为罪魁，没有办法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带坏了你。”
顾弗离道：“什么带坏，我明明是甘之如饴。”他亲了亲夏汝卿的鬓角，“如果卿卿喜欢，我晚上可以接着翻墙啊，不要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