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
周缚停这话问得奇怪，才刚起的怒气如潮水般退去，如今暴露在夏汝卿面前的只有小心翼翼的脆弱，他渴望要一个答案，可又害怕那个答案过于真实，让他没有办法接受。
从来都视情爱为消遣的周缚停，竟然有朝一日会害怕情爱吗？
夏汝卿张了嘴，正要作答，周缚停却忽然起身，显见是在抗拒听到答案，无论是好是坏，目前他都只想做把头埋进黄沙的鸵鸟，不听不看，就没有东西可以伤害到他。
他脚步踉跄地走了，夏汝卿无暇顾忌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站都没来得及站起来就爬到夏义山身边，翻开他的身子检查他的伤势，又大声疾呼太医。
这一忙碌，就忙到了午饭之后，夏汝卿得知自己正式被软禁了。
她坐在软榻边，帮夏义山抹开红花油，夏义山熬着痛，观察着她的神色。那么淡，似乎没有太放在心上，夏义山无从得知夏汝卿究竟受过多少委屈，如今才会不当回事的平静着，他想要安慰几句，可又害怕那些泄露出来的过往让他无力承受。
反而是夏汝卿见到了他的欲言又止，主动说了起来：“大乌檄文公开，周缚停就得背负‘窃国者周贼’的骂名，在大乌被灭之前，他不敢真对你动手，所以那道檄文才是你的护身符，不是我，你不用害怕我得罪了周缚停后，没办法保护你。”
夏义山急道：“长姐，我从未这样想过。”
夏汝卿道：“我也是随口说来，让你有个思想准备。义山，无论往后事态如何发展，我都不可能容忍周缚停，只要一靠近他我就觉得恶心，所以无论我做了什么决定，都和你无关。”
夏义山急得爬起来，拽住夏汝卿的袖子，想凑上去看清夏汝卿的神色，从那些收敛的神色中去窥探她内心的想法。
“长姐，你打算怎么做？”他像个稚子害怕着，“我只剩长姐一个亲人了，长姐不能抛下我。”他想起周缚停说的那些话，“长姐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嫁给周缚停的。”
“他不一定真的想娶我，只是等他冷静下来，他会猜疑我手里还有多少能算计他的东西。”夏汝卿垂眸道。
夏义山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凑到夏汝卿耳边说的：“那些东西我都交给了陈大人，周缚停查不出来的。”
周缚停百思不得其解夏汝卿是如何暗度成仓，但实情最简单不过。
夏汝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周缚停在府里就不会阻拦她进书房，夏汝卿时常借着找书的借口去看几眼账簿，之后在趁着他白日不在时誊抄下来。
这事因为要避开府里的耳目，夏汝卿做得很慢，但一年多的光阴也足够她留了那么两三本。后来借着为夏义山默写教义的幌子，她夹带着送进了宫里，由夏义山交给陈魏。
这事说起来就是个灯下黑的问题，周缚停自诩对皇城把控严密，就很容易松懈。何况文渊阁那种地方，也不适合宫人们去翻找检查偷听，所以这暗度才会成功。
夏汝卿自然知晓她做得有多干净，周缚停此时哪怕把公主府翻个底朝天都查不出什么来，可是猜忌就容易害人命了，夏汝卿知道周缚停平生最恨别人的背叛，因此并不对自己的命运抱有任何乐观的态度。
夏义山一骨碌爬了起来：“不行，我要和陈大人商议此事，若我连自己的长姐都保不住，我这个皇帝当真就是个傀儡了。”
夏义山好歹是个皇帝，需要上朝，陈魏也隔三岔五进宫为他讲课，如此敏感时节，周缚停也不能禁他足。
夏义山顾不得身上的伤，随意把衣袍一系，就往外跑去，夏汝卿拦都拦不住。
她看着手上还来不及抹开的红花油，叹了口气。
陈魏其实一直都在等着被召入宫。
那份账本呈上去的时候，他就预料到周缚停会有怎样的反应，从前还期盼着夏汝卿能做个魅惑周缚停的苏妲己，却没料到她这般刚直，刺出了时至今日让周缚停蒙受最大伤害的一剑。
他不能说夏汝卿做得不对，可总有些担心少了她这层护身符，会不会连累夏义山的安危。
就这般想着，夏义山召见了他，与他说了不久前发生的来龙去脉，并且不容拒绝、不容商议地提出了要保护夏汝卿安危的要求。
陈魏蹙眉：“周缚停只是软禁了殿下吗？”
夏义山瞧见老师沉静的神色，有些焦躁地踱步：“这还不够吗？当着朕的面，他都如此无法无天，朕简直无法想象私下里他会如何对待皇长姐。”
夏义山说完这话，也觉得有些心虚，故意没有提周缚停踹了自己一脚的事。半晌，他闷闷道：“朕知道，朕这皇帝当得窝囊，朕怎样都无所谓，只是不能再让长姐受委屈了，她为大燕做过那么多事。”
陈魏为夏义山的言语感到了痛心，皇帝觉得窝囊，何尝不是群臣无用所致，夏义山这般说，简直就是在剐他的心。
他才要说些宽慰的话，便听夏义山道：“这次迎战，大燕胜算几何没人说得清，可能根本也没有，可能赢了之后还是会死在周缚停手里，所以，朕想让你想个法子，带长姐离开。”
陈魏想到早朝时夏义山还算坚定的神色，道：“原来陛下主战，也不信大燕能战。”
夏义山道：“朕不想窝囊地死去。”
夏义山久居皇城，对民间疾苦不够了解，因此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能动摇周缚停的钳制，无论是什么法子他都愿意尝试。陈魏在短暂的惊讶中终于意识到，这位帝王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可是他单薄的人生阅历当真能支撑起这个庞大的王朝吗？
陈魏此时，居然又想起了夏汝卿，可惜她非男儿身，不然……
陈魏忙敛住神思，道：“日后若是战火纷飞，外面兵荒马乱的并不安全，陛下还是去询问殿下的意思，她是否愿意离宫，若是愿意，又着意躲去哪儿？那些皇室之地是不用想了，周缚停很快就能找到她。”
夏义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夏汝卿要离宫的事并不简单，尤其是当下，周缚停越来越看重皇城里的人质，只会更多的加强人手看护起来，所以他去问了顾弗离。
其实能做出这样的决定，陈魏都觉得惊讶。
若是过往，他太懂得抓大放小的道理，绝不会冒这样的险，而顾弗离，对夏汝卿忠心到即使夏汝卿愿意放他走，他也没有去公主府拿那张本该属于他的卖身契，现在还以公主面首自居，这样的人，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出夏汝卿。
之前不是没有见过他不管不顾的模样，所以陈魏其实知道，一旦让顾弗离知道了这件事，即使不愿做也一定会做出。
可他还是说了，陈魏心里也在疑惑，难不成夏汝卿便这样有本事，居然能改变他一贯的做事原则吗？
顾弗离是结束了军营一日的操练后匆匆赶来，虽然身骨疲惫，但神采奕奕的，听到事涉夏汝卿，更是精神起来。
他迅速道：“让宫里走水，制造混乱，或是寻个让殿下出宫的名目再把她带走，亦或者是直接和周缚停抢人。”
陈魏道：“把公主接出来后，安顿到哪儿去？”
顾弗离道：“随军。”
陈魏骇然：“你们都疯了不成。”
问夏汝卿时，夏汝卿也是这样说的，她想去军营，亲眼见证大乌的失败或者大燕的惨败，她是大燕的公主，想亲眼见证这个王朝的命运。
可是军营中多是男儿，女人去并不方便这点先不提，打仗的时候，谁会去照顾她呢？
虽则现在借着赵本里一事，陈魏趁虚而入，分化削弱了周缚停不少权力与威严，顾弗离做了郎将也有自主的权力，可那好歹是军营，夏汝卿去了，是羊入虎口，不是让人看笑话么？
顾弗离却道：“殿下也说想去军营？”
陈魏五味杂陈：“是啊，没想到你那么了解殿下。”
顾弗离道：“收复故土，迎回太上皇是殿下的梦想，让她一走了之，她必然不肯走。殿下既然说了要去军营，想来也做好了觉悟，不是要人伺候，她说过，她自来不是娇气的性子，再者殿下毕竟是长公主，有她在，利于稳定军心，重振士气。”
顾弗离一谈士气的问题，陈魏就没办法反驳。事实上，因为大家都知道了此次招兵买马的目的是迎战大乌，几乎都招不来什么人，而且军营中的士兵总觉得自己要去送死，怎么样动员都没几人响应，操练效果相当差劲。
如果夏汝卿身为公主，当真愿意和军营士兵共同吃苦，共承危险，确实会是个很好的宣传，就是自古无这样的先例。
但陈魏很快就释然了，没有先例就没有先例吧，大燕王庭退居大江以南，丢了大半江山的局面也是自古无先例，他们也没觉得丢脸羞愧到要自杀的地步。
先例么，终归还是要人创造的。
于是他松口点了头。
次日，永嘉长公主上奏一封，愿前往军营与众将士共担风雨，共迎外敌的奏疏掀起了朝廷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