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明明倒地不起的是周缚停,可夏汝卿仿佛没有看见,她径直奔到了顾弗离身边,裙袂无情地从周缚停面前擦过去,并没有为他停留。
周缚停想叫住她,问她为何要这般狠心,可是那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夏汝卿焦急地检查顾弗离身上的伤势:“你怎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顾弗离瞥了眼躺在地上的周缚停,温和道:“殿下,我无碍,王爷并未伤到我分毫。”
这话对于周缚停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连夏汝卿都有些发怔:“怎么会……周缚停竟然对你手下留情了?”
方才胸口挨了一记,疼得正心慌的周缚停一听这话,只觉得胸口更加疼了。
顾弗离轻飘飘道:“可能吧,王爷终归是心善的。”
夏汝卿方才醒悟过来:“他要是心善,就不是周缚停了。”
她终于舍得赏周缚停一个眼神了,可此时周缚停宁可夏汝卿不看他,他颇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却没有办法解释自己为何摔倒在地——不是没有借口,而是顾弗离出招太快,周缚停自己都在疑惑自己怎么会同时挨了三记,然后脱力般倒在了地上。
他问道:“你师父究竟是谁?”
顾弗离道:“一个不值一提的小老百姓而已,而且已经死了,王爷就不要费心调查他了,我只希望王爷能信守承诺,不要再来骚扰殿下。”
周缚停道:“孤从来没有应许过这个条件。”
顾弗离脸色一沉,被夏汝卿按住手,她道:“你们既然是为了解决顾弗离打你一事,如今也是比出了胜负,既然如此,这件事就此翻篇,周缚停,你不许再追究。”
周缚停看着夏汝卿护着顾弗离的样子,神色很是复杂。
他颔首:“孤不是输不起的人,这事可以翻篇,但是其他的事就没有这样简单了。顾弗离,你来路不明,孤不会任由你留在永嘉身边。”
顾弗离瞧了他一眼,淡道:“那就看王爷要作何文章了。”
周缚停没再看他,甩袖走了。
他一走,夏汝卿就惊疑不定地问顾弗离:“究竟怎么回事?周缚停本事不俗,你怎么赢了他?他竟然这么快就走了?还有最后那句话,听着很像话里有话,顾弗离,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顾弗离道:“这些我都能回答,可是殿下真要赤着脚与我谈论这些吗?”
夏汝卿方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忙把脚藏进裙子里,顾弗离摇头笑笑,手从夏汝卿的膝弯处伸了过去,一把将她抱起。夏汝卿的身子骤然腾空,没顾得上搂住毛毯,偏顾弗离还在怀里颠了颠她,夏汝卿更害怕地去搂顾弗离的脖子。
顾弗离单手托住她,另只手把散了的毯子帮她搂过来,夏汝卿瞪大眼睛:“顾弗离,你力气好大,竟然可以单手抱我。”
“这样轻的殿下,我倘若还抱不动,只能说明我是个体虚的废物。”顾弗离道,“刚才是为了惩罚殿下不听话,赤着脚就跑出来,也不怕脚心受凉,或者哪里踩到小石子伤到自己。”
“哪里有这样的娇气。”夏汝卿小声道,明明此时顾弗离已经把她抱得很安稳了,但夏汝卿没有想过松开抱着他脖子的手,顾弗离似乎也忘却了这件事,一路只往楼上的卧房走去。
顾弗离叫婢子准备好干净的衣裳和热气腾腾的水,夏汝卿搂着毛毯,只冒出个小脑袋看顾弗离为她忙碌着。
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明明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似乎永远都不会醒来的噩梦,可现在她不仅醒了过来,而且似乎还往另处更好的美梦去了。
顾弗离备好了一切,让夏汝卿去沐浴。夏汝卿点头站起,左手拥着毛毯,右边便厚厚地坠了下来,顾弗离道:“殿下怎么总是不记得搂住这侧……”
他想起便是在受到惊吓时,夏汝卿也只用了左手去搂他的脖子,而那只右手总是不自然地垂着,他的目光怪异起来:“殿下的右手怎么了?”
夏汝卿“哦”了声,道:“好像被周缚停弄疼了骨头,没什么力气。”
顾弗离一惊,忙握住夏汝卿的右手,夏汝卿吃疼地叫了声,顾弗离道:“这样也疼么?我并没有用多少的力气。”
夏汝卿点了点头。
顾弗离眼神晦暗不明,他摸了摸夏汝卿的腕骨,半晌才道:“我刚才打周缚停时,下手还是轻了。”
顾弗离记得夏汝卿的每一句话,知道周缚停这人确实可恶,可在找到能够接替他的人之前,他还不能死,所以顾弗离没有想过下死手。
但也正是因为周缚停注定不会死,所以他注定会找顾弗离清算,顾弗离迟早吃不了兜着走,便是如此,顾弗离一早预料到挑衅周缚停会是什么后果,他还是去做了,真是傻到天真,也傻到可爱。
夏汝卿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周缚停活了这样久,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打,这下,你能被他恨很久了。”
顾弗离道:“他肯定还被人打过,只是嫌丢脸,没有告诉你罢了。”
夏汝卿道:“还有谁敢打他?就是还没做摄政王前,他也是河清王的世子,大燕唯一的外姓王,无人敢轻易招惹的。”
顾弗离道:“我师父就打过他。”
夏汝卿道:“你师父?”她一顿,道,“我并没有要过问你的过往的意思。”
顾弗离道:“没关系,是我想和殿下说的。”
夏汝卿抿了抿唇,顾弗离还记得两人上一次的争吵。
顾弗离道:“我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殿下见过家母并弟弟与妹妹,这些,我都没有欺骗殿下。”
夏汝卿道:“这些我都知道,自然不会受周缚停的挑拨。”
顾弗离道:“我也曾和殿下说起过我的师父,只是唯独没有和殿下说过他的身份。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师父始终不希望有人提起罢了,他总说,秦朗既然已经死了,就没有必要再让他活过来了。”
夏汝卿双目圆睁:“你说你师父是谁?”
在夏汝卿震惊无比时,顾弗离摸住她的腕骨往上一推,替她正完了骨头,因为太多的不可置信占据了夏汝卿的意识,她竟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疼痛。
夏汝卿下意识摸了下腕骨,疼痛已经减轻了不少,顾弗离取了红花油,倒在手上,替夏汝卿慢慢推拿开来。
如果说顾弗离是想用这个消息来减轻夏汝卿正骨的疼痛,那么他确实是做到了。夏汝卿根本顾不上关注自己的手,而是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说的秦朗可是前镇国大将军,抗乌名将,秦
朗?”
顾弗离道:“是他。”
夏汝卿惊道:“可是十年前,他就死在了战场上。”
顾弗离道:“河清王谎报了,师父当时背后中了他的一箭,掉进了急湍之中,河清王命人在下游打捞了十余天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因此才说师父死了。”
“但其实秦朗没有死?”夏汝卿仍然没有办法消化掉这个信息,“既然他没有死,而且是河清王偷袭了他,他为何不回来?朝廷会给他伸张正义的。”
顾弗离顿了顿,并没有立刻答话。
夏汝卿有时候也真讨厌自己对顾弗离这般了解,与她关系缓和后,顾弗离就很少恶语相向,因为他总觉得恶语伤人,当他要说些不好的话又无法避免时,他就会选择沉默。
夏汝卿勉强笑了下:“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
顾弗离道:“师父说,大燕从上到下烂透了,除非从上到下整肃一遍,否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躲过了一次河清王的暗杀,就还会有下一次。”
夏汝卿仍然不能理解,十年前,她还是个垂髫儿童,国事是一概不知,能记住秦朗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从侧面也反应出来,秦朗战功赫赫,确实当得起“镇国”二字。
顾弗离犹豫了下,还是解释道:“当时师父被围困于锦阙,军中还有七八日余粮,将士们围起堡垒对付大乌,等待援军是尽够了的。可是援军直到十八日后才来,那时将士们已经饿到吃战马了……他们好不容易配合援军赶走大乌将领,那些援军却反把他们包围了起来,说要粮食可以,拿秦朗的命来换。”
夏汝卿不敢相信:“是河清王吩咐的?他自来对父皇忠心耿耿,当日周缚停挟天子令群臣时,还有人骂他河清王忠心耿耿一辈子,怎么养出你这样一个逆臣……原来竟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顾弗离点了点头:“是河清王。具体细节师父并没有详细告诉我,他只说那时所有士兵都拦住他,不愿见他只身赴死。但那是他年少时就一起作战的虎贲军,是过命的兄弟,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真的饿死。于是对河清王说,要拿秦朗的命,自己来取。可笑那河清王竟然还不敢,让师父不要耍花招,尽快自裁。师父看穿他的心虚与忌惮,便说先看过粮食再自裁,为了证明他没有耍花招,还自戳了左眼。”
夏汝卿五味杂陈:“其实真正耍了花招的是河清王,他并没守约,虎贲军全军覆灭。”
顾弗离道:“师父走出堡垒,手一模粮草袋子就觉察了猫腻,再要退回去已经迟了,被河清王一箭射中了肋下三寸,他索性咬牙跳下河流,看是否能从绝地博出生机。他当然是做到了,可虎贲军还是全部阵亡了。英勇善战的虎贲军没有战死沙场,反而死在了卑鄙的自己人手中,何等憋屈?那河清王枉杀同袍,还厚着脸冒领同袍打下的军功,又何等无耻。可是太上皇宁信亲王,也不肯信武将,才是导致此事的祸根,所以师父不愿回去,他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兄弟可以被朝廷枉杀了。”
夏汝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是问道:“那秦将军现在身在何处?”
顾弗离道:“师父已经殉国。丹凤城破之日,他没有离开。”
夏汝卿结结实实地愣住了,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顾弗离道:“师父没有再回到军营,是顺从本心,最后选择留下,也是顺从本心,他活得堂堂正正,只有这样的死,才配得上他光明磊落的一生。”
夏汝卿道:“确实。”
可是究竟在“确实”什么,夏汝卿也说不清,她还是喜欢美满的、好人有好报的结局。可是现在英雄悄无声息落了幕,虫豸们占据着忠义之名,在高位上耀武扬威,践踏江山,这样的结局,英雄看到了之后,真能含笑九泉吗?
顾弗离把红花药酒揉完,夏汝卿的手腕已经开始隐隐发热,她预备收回手,顾弗离却少见的流露出强势的一面,挽留住了她。
“对于武将来说,战死沙场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何况师父的意志将由我继承下去,因此,这对于师父来说,确实是个圆满的结局。他本人很满意,所以殿下也不要为他难过了,他知道了,会取笑殿下的。”
原来他强势留下她,也只是为了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