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夏汝卿仅惊讶了一瞬,便笑道:“怎么,羡慕起你哥哥找了个好差事了?”
陈亦铮点了点头。
顾弗离看着弟弟的背影,目光深邃起来。他了解自己的弟弟,与他一样的倔,也一样的有自己的傲气,连他都是在深入了解夏汝卿与她的目的后,才愿委身为奴,陈亦铮一概不知,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主动提起卖身为奴呢?
顾弗离道:“阿铮,你去厨房帮娘去看火。”
陈亦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只微微笑着却没有多说话的夏汝卿,转身出去了。
夏汝卿见他走了,才徐徐问顾弗离:“难不成一样的水米还能养出两样人来?还是,你在骗我?”
顾弗离听她提起,才想起他还欠了她一个解释,便道:“殿下可还记得,我说过我要持身守正,是见了太多赌徒掏空了家产,太多色鬼败坏了身子?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没有出入过青楼赌坊,我只是旁观,却不去参与而已。”
夏汝卿不信:“不参与还能有听音辨数的本事?何况南渡前你年岁更小,那样小的年纪去青楼赌坊做什么?”
顾弗离道:“听音辨数的本事是练功练出来的,而且教我习武的师父,好赌好色,他不去赌坊时我便要陪他摇骰子玩,也因为他,我才会时常去青楼。”
夏汝卿挑眉:“你竟然正经地跟师父学过武?”
也难怪夏汝卿惊讶无比,顾弗离家境贫困,连上私塾的束脩都拿不出,好端端地又怎么会让他去习武?毕竟大燕重文轻武,依着顾娘子光耀门楣的心态,是绝无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何况他这师父怎样听都不靠谱,也不像是母亲敢于托付孩子的样子。
顾弗离道:“我这个师父,很特别。”
直到如今,顾弗离都不知道师父的真名字,因他伤了眼睛,街里乡亲都叫他独眼龙。但顾娘子说,他那只眼睛是在战场上叫大乌的□□射中,才没了的。所以他是战场上回来的英雄,顾娘子是很钦佩他的。
况且独眼龙师父虽然私生活一言难尽,但并没有花天酒地到败坏家产的地步,相反,他还时常拿出银钱来施舍给街里街坊的幼孩弱妇,陈忠打顾娘子的时候,他只要在家听见响动,都会来管。
也只有他会来管。
所以顾娘子很放心让顾弗离跟着他。不过这其中还有一层用意,顾娘子不好跟顾弗离讲,就是她并没有那么多银钱能养活自己和孩子,顾弗离跟着他,好歹有口饱饭吃。
夏汝卿听完,默默地再次调整了对顾弗离的认识,心里重新有了计较。
那边顾娘子已经做好了饭,屋里狭窄,就摆在院子里吃。
早月简直如临大敌,在知道夏汝卿要在桂花巷用膳时,就命人回府取了食具帷幔来。锦绸的帷幔已经命人挂了起来,挡住了邻里探究的目光,食具正摆上。
就见在五碗朴素的牛肉米粉,一碟三鲜豆皮,一叠马蹄糕之间放着文王鼎匙箸香盒,早月打开,取出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放在宣窑缠枝瓷碗旁,身后是三个小婢女捧着漱盂麈尾巾帕严阵以待。
夏汝卿看得都愣住了,道:“只是随便地吃个饭,不至于如此。”
早月板着脸:“奴婢已让太医在府里候着了。”
顾娘子尴尬极了,顾弗离与陈亦铮也都在沉默。皇亲贵胄是远在天边的存在,对于贫民百姓来说,顶多做做东宫娘娘烙大饼的梦,他们并不能清晰地认识到究竟什么是富贵泼天,权势逼人。
但现在早月已经很直白地表现出来。
早月的用意很简单,她和霜月一样不喜欢顾弗离在周缚停和夏如卿之间横插一脚,因此更看不起他这些家人。何况顾娘子上午还隐瞒夏汝卿,给了她没脸,偏夏汝卿不记仇,还肯去赌坊捞顾弗离,又突发奇想地在贫家用膳,给足了她家面子。
堂堂公主这样厚待一个面首,让早月觉得很不该,而且也忧心这事若传到周缚停耳里,两人本就冷了的关系会更冰上加冰。况且霜月回去就被沉湖的消息,让早月很不安,她总疑心再不做点什么,下一个就该轮到她了。
所以才有眼前这一出。
夏汝卿道:“本宫的婢女素日被本宫宠坏了,有时候比本宫还要自矜身份。”
她拿起那沉手的筷子扫了眼,她何尝认不出这是周缚停留在府里的,早月偏偏在这时候拿出来膈应她,恐怕也是在暗地里提醒她,不要再胡闹了。
夏汝卿道:“这双筷子出现在了它不该出现的地方,当真好没意思。原本该丢了的,但看它镶金嵌银的,还算值几个钱,你们家就能去当了吧,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她把那筷子毫不留情地丢开,另取了双普普通通的筷子用了,早月被她说得脸都臊红了,再不敢说什么。
但夏汝卿并没有适可而止,而是问早月:“府门口当值的门子,你可都认得?”
早月一蒙,顷刻间感到两双眼睛盯了过来,意识到夏汝卿或许从最开始就想好了,她要当着顾家兄弟面前发落了早月。
主子治下不严,是件很丢脸的事,早月叫夏汝卿丢了这个脸,夏汝卿自然不会对她轻拿轻放。
但早月想不明白的是,门子当值懈怠,拿腔作势的不是没有,否则也不会有宰相门前九品官的说法,夏汝卿又是怎么会这样肯定地认定是她指示的呢?
早月抱着侥幸心理辩道:“奴婢只在殿下跟前当差,哪里认得二门外的粗人?”
夏汝卿道:“也有道理,许是本宫多想了,恐怕就是恶仆刁难。只是本宫素日在厌恶仆从狐假虎威,待回去后打他四十棍,罚了月银,赶出去便算了了。”
早月听这话非但没有松口气,那心却提得更高了。夏汝卿这是打算用刑了,人是贱皮贱肉,重刑之下,就算什么都没有也会招出一堆来,何况,本来就不是什么都没有。
她这次恐怕逃不了了。
但夏汝卿对于即将要处置掉两个仆役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悠然自得地对陈亦铮:“你待会儿一到回去,恐怕两回的门子不是同一人,好好指认清楚,也叫本宫可以杀鸡儆猴。”
陈亦铮默了会儿道:“四十棍下去,人会死吗?”
论理不该这样天真的,这次是门子做错了事,被主家罚也是他活该,但陈亦铮想到哥哥,便生出几分以己度人的怜悯来。
夏汝卿道:“重伤而已,养个把个月也能下床了。”
陈亦铮捏了捏手。
夏汝卿见了轻笑:“弟弟,看到了吗?为奴为婢就是这样,主子掌握着生杀大权,就算本宫今天把她打死,她也只能自认倒霉。”
早月鬓角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了。
陈亦铮欲言又止:“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夏汝卿是不同的,她宅心仁厚,做不出这种事来,所以才天真地想跟她,做她的奴才?
尽管顾弗离猜到了些弟弟的想法,却仍旧止不住叹气。他们家境如此,又被陈忠所祸,论理弟弟不该如此天真,终究还是因为夏汝卿太好了,所以他才会忍不住去相信她。
就跟顾弗离一样。
陈亦铮看了又看顾弗离道:“那我哥哥……”
夏汝卿嫣然一笑:“你哥哥当然不一样,他是本宫的心尖宠,就算他背叛了本宫,本宫也舍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
这话大胆,陈亦铮听了又脸红,又担心顾弗离,局促得很,还是顾弗离帮他圆场,让他坐下吃饭。
陈亦铮直到此时才发现,顾娘子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没有愤怒,也没有担忧,像个局外人事不关己地看着,好像顾弗离不是她的孩子一样。
桌子底下,入了座的顾弗离轻扯夏汝卿的袖子,无声以口型示意:“多谢殿下。”
夏汝卿知道他是谢她这当头一棒打得正合适,刚好把陈亦铮不清醒的脑子打清醒过来。这事也真怪,明明她什么都没有说,但顾弗离就是能猜到她的用心。
夏汝卿抿嘴一笑,轻声回他:“谢什么,别自作多情了,本宫在处置自己的婢子下人,关你何事。”
顾弗离什么也没有讲,只是把那碟三鲜豆皮挪到夏汝卿面前,轻声道:“殿下,这个拌米粉很好吃。娘的手艺很好,饭食也很干净,你可以放心多吃些。”
夏汝卿道:“本宫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顾弗离抿了抿嘴。
夏汝卿觑了他眼,提筷夹了豆皮到碗里吃起来了。
顾弗离目光渐渐放柔。
陈亦铮坐在对面看了,没有说话,只埋头吃米粉。
但等饭后顾弗离帮顾娘子收拾桌子时,他把顾弗离拦住了。
夏汝卿那时已经进到屋里去了,听不到外头的动静,因此陈亦铮才有这样大的胆子对顾弗离道:“你没有改主意,娘也没说什么,你们都觉得去公主府好。”
陈亦铮回来得迟,对之前的对话一概不知,也不会有人想到要特意去告诉他声,所以他自然就误会了。
陈亦铮道:“也是,公主这样漂亮,对你好的时候真能让你如坠云雾飘飘然,只要不做错事,她就会一直对你好,你当然愿意去了。”
顾弗离觉得这话不太像样子,微微皱起眉头:“阿铮,你在胡说什么。”
陈亦铮也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别扭,究竟是羡慕还是担心顾弗离,他自己也有点说不清楚,因此只抱起碗道:“那我就祝福哥哥早日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能做个驸马爷吧。”
他话毕,就径自去了厨房间,只留下顾弗离一个人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