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少年郎自然不信天上会有掉馅饼的好事,脸上根本见不着被贵人看重的欣喜,反而沉着问道:“为何?”
“因你长得赏心悦目,所以想放你在身边,日日瞧着,也好让本宫高兴点。”夏汝卿亦是半真半假地说道,“再一则,本宫这些侍从的无能,你们也是有目共睹,所以本宫想另聘贤才,也是情理之中罢。”
她说这话时眉目带笑,足够漫不经心,叫不同人听了心里有了不同想法。
霜月尤记得夏汝卿贵步临贱地,是为了周缚停,她从来贞静乖顺,今日能闯青楼,又要带回去一个少年郎,恐怕招纳侍从是假,和周缚停赌气是真。
而少年郎只觉难以忍受夏汝卿的调笑,她们这些贵族王室向来如此,随心所欲,从不把下层人放在眼里,高兴了,买个人就像买个物品一样,就放在屋里寻乐,压根没有考虑对方的意愿。
在红袖阁被磋磨,还是受长公主的折辱,在少年郎眼里这两件事并无不同,于是他并未多想,就要拒绝。
夏汝卿却竖起纤纤玉指,竖在饱满的红唇上,道:“三思再后眼。你如今在本宫眼皮下杀了人,是一则罪。在本宫面前舞刀挥剑,惊了本宫的驾,是大不敬,乃十恶之一。两则罪一处,你被砍头事小,只是家中想必还有母亲兄弟姐妹要受你所累,你也忍心?”
这话仿佛一支利箭,正中少年郎的心,把他高高钉于火架之上炙烤着,却偏偏动弹不得。
父亲卖他,少年郎心里自然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可是病母若弟幼妹,无辜可怜,若是天降大祸,对他们不公。
少年郎有些绝望,他原本杀龟/奴,就是存着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心,也没想逃罪不认,只想叫自己干干净净地伏诛,而不受权贵玩弄,谁承想,偏反落了权贵的掌心之中,对方几句话就能定他全族生死,他焉能不从。
可若要真从,少年郎也不甘心,只从牙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殿下岂可仗势欺人?”
夏汝卿道:“本宫既可仗势欺人,亦可仗势饶人,何况你条条触犯律法,是你亲手送了命脉让本宫来拿捏。”
她说完,便是一笑,已然胸有成竹,知道少年郎是绝不可能逃出她的掌心了。
果见少年郎灰败一张脸,再不多言一句。
由公主府出面,红袖阁里头的闹剧很快就收尾。
老鸨逼良为娼在先,本就心虚,又忌惮公主府的势力,一条人命竟然草草用了千两银子了结。除此之外,夏汝卿又多给了三千两银子,买了少年郎的卖身契。
按理说,侍从与寻常仆役不同,非贱籍,夏汝卿既是要顾弗离做她的侍从,就应当场命令人去官府为他销籍。
但她没有,她只是细细看了眼卖身契,然后将它折好放入袖中。
这无疑是个暗示,事实上从大燕立朝以来,不乏公主府的面首做亲近的侍从,荒唐些的,甚至会由公主出面举荐面首,让他们担任一些无关紧要的职位。
因此,夏汝卿虽非亲口所说,但已经以举动言明,她要少年郎的目的,其实是为面首。
对此,少年郎心如死灰,并未多言半句。
夏汝卿收了卖身契,就让老鸨带少年郎去更衣,又准备新鲜衣裳叫他换上。
这里便只留了亲近伺候的霜月,霜月见四下无人,就斗胆进言:“殿下,依奴婢愚见,这少年是万万不能入府的。”
红袖阁倾了酽酽的热茶上来,夏汝卿用茶盖子浮去茶沫,观茶色。这青楼里的东西自然不能跟贡物相比,可总有人图新鲜,愿意吃些糠咽小菜。
她一口茶也没尝,仍把茶盏放回高桌上,方才徐徐问道:“有何不妥?”
在霜月眼里,无论当初如何,至少夏汝卿是跟了周缚停,既然如此,夏汝卿便是周缚停的姬妾,理当为周缚停守身。
即使夏汝卿被他狎妓一事弄得伤心欲绝,也绝没有转身去养面首的道理。毕竟对于男人来说,逛青楼,纳姬妾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而女子不能不看重贞操。若人人如夏汝卿般,天下岂不要乱套了?
因此,这事要传到周缚停的耳朵里,夏汝卿必然会被厌弃。这要是真嫁不进摄政王府了,夏汝卿的后半生该指望谁去?总不能真指望幼帝罢。
霜月自以为忠心耿耿,每一件事都在为夏汝卿着想,因此说话未免过于直白大胆。
她低头道:“殿下与王爷来往已两年,可是王爷总无下聘娶妻的意愿,王府姬妾也不少,殿下总要为自己考虑,不能做出不贤良之事来,否则……”
夏汝卿冷脸看霜月:“谁说本宫要嫁周缚停。”
霜月心道,是你犟嘴,不是你不愿嫁周缚停,是周缚停根本不要娶你。
面上却还需得恭敬听训。
夏汝卿道:“本宫是大燕的长公主,喜欢睡哪个男人就睡哪个,想睡几个就睡几个。摄政王不是本宫的夫君,便是,他也没资格管本宫,你可明白?”
霜月不能明白,大燕王室如那几个没用的侍从般,外强中干,若夏汝卿执意如此,不肯认清现实,放下身段,恐怕她日后还要吃许多苦头。
可霜月也不能再劝,因夏汝卿已经不想听她讲话,只把目光投向了楼梯处,那里站着新换了衣衫的顾弗离。
先时一见,夏汝卿便知道顾弗离的眼睛生得极好,一双潋滟多情目,天然给少年郎添几分风流意味。
如今他吃了解药,身姿恢复了挺拔,洗去脸上血渍,露出真容颜来,夏汝卿方知什么叫倾城容颜。
先前便说那桃花眼已经足够勾人,偏眼角还点了泪痣,于是原本清丽的容颜上就多了几分妖异放荡。他长眉入鬓,面如冠玉,望之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若巍巍峨玉山,岩岩云中松。
也难怪,这老鸨甘愿花三千两银子,冒这样大的风险,也要把他买进红袖阁。有这样一张脸,管人喜欢的是女是男,都会心甘情愿为他慷慨解囊。
夏汝卿很满意,道:“得此郎君,本宫日后也能不负春光。”
回府的路上,夏汝卿并未让少年郎上马车,而是让他跟车随行。她上午去往红袖阁的阵仗不大,但只要有人识得公主府的车马,这件事就瞒不得。
既然如此,夏汝卿倒也不介意再给大家的饭后添点谈资。
摄政王抛弃长公主,梳笼花魁的新闻,因为男人天生的劣根性,所以显得不够精彩,长公主养面首向摄政王示威的新闻,因为当事人双方打得有来有回,才会更让人津津乐道。
她想,即使周缚停远在香山温泉厮混花魁又如何?很快,他就会知道自己绿云罩顶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得吐血,夏汝卿想想那个画面都觉得期待无比。
而比起车马里夏汝卿的怡然自得,跟在马车旁,受着路人指点的少年郎更不好受,他像是被人放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煎烤,那一根根点过来的手指,和一句句的窃窃私语,都在往他的脊梁骨上戳。
他走的每一步都很艰难,只感觉自己是一摊烂肉,终会被晒化在这朗朗乾坤之下。
而此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清脆的“哥哥”,让少年郎定住了身形,他不敢转身,然而脚上也仿若千斤重,向前都迈不动一步。
那稚嫩的声音仍未觉,一声声唤他“哥哥”,天真烂漫地向他靠近,少年郎这才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般快速往前走去,而且是越走越快,几乎要越过缓缓驰行的马车去了。
夏汝卿从马车内撩起帘子往后一看,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与在怀中张开双手的女童,和人群过于格格不入,让夏汝卿一下子就猜到了她们的身份。
那妇人被侍从拦住,近不得前,只能默默流泪,而那女童还不懂事,不明白往日疼她的哥哥此时为何不肯理她,还以为是人群太过吵闹,于是拔了嗓子一遍遍地喊。
殊不知,那每声的呼喊都让少年郎的脊背弯得更深,也给她们母女招来更多异样的目光。
夏汝卿垂了眼,问少年郎:“你若想去团圆,本宫可放你一刻钟。”
“只是一刻钟,见了还要散,何况我这身份,只会给她们惹来麻烦,远远一见,互相知道平安就够了。”少年郎板着脸,冰冰冷冷地回答,若非微红了的眼眶,夏汝卿还真以为他想明白了。
夏汝卿久久不语,方才寂然一笑,道:“也好,你既入公主府,生死都是本宫的人,就该早早与过去做切割,免得受人掣肘,日后服侍本宫不力。”
少年郎听出她的霸道之言,紧紧抿住了唇。
听夏汝卿缓缓瞧着窗弦:“既然要做分割,便从改名开始,正好本宫不喜欢你从前的名字,不如趁机给你取一个。”
少年郎对此没什么意见。他冠的是父姓,名字也是父亲当年花了十文钱请穷书生取的,到处都是把他卖了的男人的痕迹,少年郎既然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自然不会再想要这个名字。
他道:“我要跟阿娘姓顾。”
夏汝卿无所谓,虽则大燕有主子赐姓的习俗,但夏是国姓,不能随意赐人。少年郎姓顾还是姓张,对她来说并无区别,她只是要赐名让少年郎记得‘忠心’二字。
她道:“从今往后,你便叫‘弗离’,忠心为本宫卖命,生死弗离。”
她话毕,便放下帘子,随意地仿佛刚才只是给一只狗取了名字,顾弗离惨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