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周缚停梳笼花魁的消息传入公主府时,夏汝卿正在对镜梳妆。
伺候她的婢女霜月战战兢兢打量着她的神色,昨日周缚停很早就派人来知会,他夜间有事,便不回公主府了。
当时霜月以为他是为了公务,还趁机在夏汝卿面前称赞了他几句,并怂恿夏汝卿洗手做羹汤,好留住周缚停的心,让他挑个日子下聘,正正经经把夏汝卿娶回摄政王府去。
哪里想到,男人心易变,昨日出门前,还对夏汝卿轻言细语叫她等他回来的人,夜间就不声不响地出了轨。
而更可笑的是,夏汝卿非正经王妃,只不过区区外室。外室的身份低贱,她便是再不高兴也只能忍气吞声,至少提刀大闹青楼是正室才配拥有的权力。
可即使如此,夏汝卿表现得也过于平静,她像是没有听到这消息似的,温言道:“今日替我点个烧蓝花钿罢。”
她越是这样平静,霜月越是忧心。都说咬人的狗不会叫,夏汝卿身为长公主,以外室身份伺候周缚停本就有万分委屈,周缚停如此不在乎她的脸面,夏汝卿要说不在意,谁都不相信。
霜月便想出许多话来劝解夏汝卿,譬如虽她贵为长公主,但大燕王室衰微,连幼帝都要礼让周缚停几分,因此,还是该认清现实,早早放下公主身段为好。
再则,即使是长公主,夏汝卿也不过一个女郎,既是女郎,最要紧的便是婚事。夏汝卿与周缚停闹了两年,天下谁人不知,在许多人眼里她早已失贞,婚嫁艰难,要想日后还能保住当下荣华,夏汝卿就不该和周缚停置气,反而要更用心讨好他,防止他被别的什么妖精勾去魂魄。
还有,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醉花眠柳亦是难免,为人妻子最怕妒字,何况现今夏汝卿没名没份?若她冒然露出妒意来,恐怕很快就会遭到周缚停厌弃。
如此种种,霜月自信每一句都在为夏汝卿着想,是逆耳良言,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夏汝卿道:“去备马车。”
于镜中,霜月与她目光相撞,感受到了其中的不容拒绝,只得匆匆应了个是,自去通知。
夏汝卿今日不仅要去红袖阁,还要光鲜亮丽地去。
只见她梳着繁复的堕马髻,戴着云脚珍珠卷须簪,眉间贴着烧蓝镶金花细,鹅蛋脸儿,细弯眉,一双剪秋眸顾盼生辉,耳边垂红翡翠滴珠耳环,伶仃腕骨套着白银缠丝双扣镯,穿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
正是青春好颜色时,可夏汝卿只觉镜中的自己疲惫不堪。
她知道现下满临安都在看她的笑话,她的一举一动必然会成为许多人的饭后谈资,没有人会顾忌她的感受。可也正因如此,夏汝卿知道自己没有退缩的余地,她从来都只有自己,故无论前路都艰难,都要走下去。
朱轮华盖马车很快停在红袖阁之外,老鸨招着手帕来迎。
像是怕她真提刀来闹事,老鸨迫不及待开口要把她往外请:“殿下,昨日夜里,王爷便说我们姑娘伺候得好,命人点灯看路,连夜纵马带她去了香山温泉。”
香山温泉乃王室的行宫,论理来说,非王室不得入,可周缚停有从龙之功,又摄天下事,自然能随意出入。
可他出入归他出入,今日却敢堂而皇之带一个青楼□□去了。
夏汝卿终于有了怒意,她冷笑:“是吗?”
她早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从不奢求周缚停能真心待她,可是夏汝卿身为长公主不能不在乎脸面。周缚停为践踏王室尊严,逼她为外室,已经让她痛苦不堪,今日送妓子去香山温泉,更是把那巴掌扇得响亮。
而夏汝卿直觉胸口缓不过气来,搭着霜月的手不自觉收拢,将指甲印进皮肤里也不自知,霜月只能无声地忍耐着。
那老鸨见状不敢说话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室衰微,也只是在周缚停那儿衰微,夏汝卿贵为公主,若发起脾气来打算屠了红袖阁上下,还是容易的。
夏汝卿用了几息时间叫自己冷静下来,她记得今日的目的,深知这是个绝佳的不容错过的机会,因此绝不允许自己乱了心智。
就在这时,她听到楼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杀人了!”继而是慌乱无比的脚步声。
老鸨还闹不清情况,一边斥责下人不懂规矩一边赶过去,结果也被眼前的场景惊到,只见红袖阁的仆从仿佛看到了恶鬼,都推嚷着往前跑,最前面的那个脸上衣襟上都还挂着新鲜的血滴。
“这怎么回事?”
霜月慌乱中要扶夏汝卿回马车,但夏汝卿拨开了她的手,命侍从进来平息局面。
凶手姗姗来迟,只那步履有些绵软,导致他身形很不稳,侍从将他包围起来时都疑惑不止,实在不知这样的人如何行凶。
但当那人抬起眼,原本多情的桃花眼无光潜进,反而是深折的眼尾带出狠厉的杀意来,仿佛一柄出鞘的锋利的刀。他手握一把剪子,不是什么正经的武器,但血从他卷翘的睫毛上滚落,挂在了脸上,那被喷溅一身血却又无动于衷的模样,实在骇人无比。
所有人都惊慌不安,只有夏汝卿在细细打量这位年轻无比,却俊美无双的少年郎,她需要一头咬人的狼,一柄嗜血的刀,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还要和周缚停没有任何的瓜葛,反而能忠心于他。
原本是想要去军营的士兵里去挑的,但这少年郎的出现无疑于瞌睡递枕,众人所忌惮的那些,正是她看重的血性。
但若少年郎是无故杀人,自然不妥,夏汝卿还要细究他的品性,便道:“本宫乃大燕长公主,你与死者起了什么争执,又有什么委屈,尽可说于本宫听,本宫自当为你做主。”
她这话一出,老鸨下意识打了个抖,紧张地看着少年郎。
少年郎的嘴角却泛起了讥讽的笑:“你们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与你们权贵讨公道,还不如让我直接去阎王面前伸冤。”
“大胆!”其中一个侍从有意表现,忙喝出声来,少年郎掀起细长的眼皮扫了他一眼,那侍从却开始忍不住慌张了。
公主府的侍从安逸无比,待遇好,危险少,不过两年,侍从早把自己养得大腹便便,操练什么一概都没有过,叫他跳出来虚张声势尚可,若要真刀实枪干,他可惦记着自己的命呢。
如今少年郎那一眼,颇让他有几分枪打出头鸟的忐忑,更可恨的是同僚一个比一个看得明白,此时虽横刀包围少年,却都做了没声的鹌鹑,恐怕少年再近一步,他们立刻就做鸟群散了。
此时任谁都看清了这帮酒囊饭桶的外强中干,老鸨怕急了夏汝卿撂开手不管,忙道:“他被下了蒙汗药,撑不了多久的,各位英雄好汉,你们好歹把人擒了捆起来。”
那些侍从听了更不干,早看出少年郎身形晃荡,原来是喂了蒙汗药的缘故,可是被下了药还能有本事杀人,逼得人乱跑乱窜,这要是神智清醒时还能得了?
于是更不想出头。
但与这帮胆小如鼠的手下不同,最该惜命的夏汝卿却展现了十二分的从容与淡定,她坐在那儿,视满堂血腥为无物,真若神妃仙子。
“你可以继续杀人,本宫不拦着你,可也能保证,你走不出临安城。届时百姓会如何议论你?花天酒地一夜,却没有银子付账单的恩客?还是,被逼为娼的良家?”她注意到少年郎的目光深邃起来,便不紧不慢补了句,“若是后者,你至死都是贱籍,便是入了地府与阎王告状,恐怕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罢。”
少年郎的眼睫一颤,夏汝卿知道被她猜中了,于是转而问老鸨:“你还不从实招来。”
那老鸨叫冤不迭:“冤枉啊!公主殿下!这人实在是民妇花了三千两银子从他父亲手里买的,有他爹签字画押的证据在,绝不是逼良为娼。”
少年郎沙哑开口:“你给了他一包蒙汗药,叫他拌在饭里哄骗我吃下,这才能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我捆来此处,是也不是?”
老鸨也是心虚,哪敢理会,只拼命叫屈。
夏汝卿道:“回答他。”
老鸨没了法子,只好道:“这原是他父亲的主意,民妇也说不好,可是……”
夏汝卿没兴趣听她说完,又问少年郎:“你所杀为何人?”
少年郎抿了抿唇,道:“阁中龟/奴,奉这老婆子的命令,要……”他轻咬唇,觉得耻辱,实在说不下去。
但夏汝卿已经能够意会了。
曾几何时,她处于少年郎一样的处境,只是那时她背负家国,没有孤注一掷的资格,只能委身周缚停,而不似眼前这少年,可以大无畏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使身死也决不让仇人好受。
夏汝卿掀眼看他:“你确实受了委屈,但杀人也是事实,若把你押去官府,至少也得给你判个徒刑,但若跟了本宫,本宫可以让你无罪释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