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越是压抑自己不去想,越是想起近五百年来的点点滴滴,心口疼痛难抑之下,一口心头血喷涌而出,仿若点点红梅落于地面。
释觉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血迹,手捂着胸口慢慢蹲下身。
渐渐地有晶莹的泪珠砸在地上,晕染出一朵朵墨色的花。
天生佛子又如何,佛心再圆满又如何,终究是尚未成佛,私心里总是会有偏颇,师父,释明,晏清---就是他的偏颇。
释觉恍惚了许久,久到众人返回客栈,久到日头西斜。
元清掌门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才遗憾地出声
“释觉,晏施主已去,你”
元清掌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释觉才发现自己居然出神这么久。身形踉跄地站起身,释觉回头看向元清掌门,彷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一般低声呢喃出口
“师父,你曾经说过,晏清是命运凄苦之人,的确,从我遇见她开始,她就是了无生意的样子,但是偏偏是这样子不能自救的人,却游走人世间百余间积德行善普渡众人,她积攒的功德不比我的少,你看,这么多的功德,这么多”
说着,释觉缓缓念咒,身上金光大亮,连元清掌门也是微微一愣。
释觉停顿了一下,紧接着自嘲说道
“可笑我身为出家人,却渡不了一人苦难,让其解脱。”
元清掌门看着眼前唇角鲜血点点,自责失意、彷佛又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露出受伤神色的徒弟,想要说些什么,却显得无能为力。
“阿弥陀佛,释觉,这不是你的错,天道轮回,人各有命,晏施主悲苦不能自救尚且胸怀天下,你天生慧根,更应该普渡众生。”
闻言,释觉只是低下头喃喃说道
“师父说的是,师父说的是。”
元清掌门看着释觉伤神的样子,顿了顿还是说道
“还是先疗伤吧,你自己神识和外伤严重,拖延不得。”
“是,师父。”
元清掌门又看了看释觉,拍了拍他的肩膀,才转身离去。
释觉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也是孤身一人了。
释明离世时,他在后方闭关修炼。
消息传到时,他只觉得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世上已经没有了活生生的释明。之后,便是难以抑制的心痛难过,如今,这种心痛难过让他又体验了一次。
元清掌门亦师亦父,是为尊长,这世间自己仅有的两个朋友,如今都没有了。
前路漫漫,他突然有些看不清路在何方。
窗外霞光满天,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门外突然又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释觉走过去打开房门,发现是剑符宗那位以业火修炼的大弟子言喻。
一身月白色道袍,眉目清朗,神色肃穆,正站在门外。
“释觉师父,多有打扰!”言喻见释觉开门,率先行礼,而后才开口说到。
“阿弥陀佛,言道友客气。不知言道友有何事?”释觉声音嘶哑,神色悲痛,不复往日清风明月。
“本无意打扰,只是我从前在世间游走时,曾遇见晏清道友救济众生,如今她随风而逝,我心有不舍,特来缅怀。”
释觉闻言,让开门口,带着言喻进入屋内,才又抬起头看着言喻问道
“言道友也与晏清熟识吗?”
释觉的眼里带着期盼,他希望---有更多的人记得,世间曾有这样一个人。
“正是,我曾与晏清在一座城镇相遇,那里有几年天气干旱,青黄不接,饥荒不断,我与晏清曾在那里施粥,想办法解决干旱问题。”
言喻提起晏清也是一脸的钦佩与缅怀。
“我从未见过如此心怀天下又聪慧过人的女子,她总是有办法解决难题,但是却并不快乐。”
“是啊,她不快乐,所以她走了。”
释觉失神地看向晏清倚过的窗边,轻叹一声。
一时间,室内只剩静默。
两人都沉静哀伤地望着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言喻出声告辞
“释觉师父,时辰不早了,在下告辞。”
“阿弥陀佛,言道友请自便。”
两人道别后,言喻转身离去,出门后又顺手阖上房门,只留释觉一人留在原地。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全身的疼痛、神识的震荡,终于唤醒了释觉。
释觉最后又打量了一圈晏清的房间,才慢慢地转身离去,阖上房门的那一刻,释觉觉得---自己像是与晏清彻底诀别。
回到房间,释觉服下一颗九品丹药之后,在床上入定,周身灵力运转,释觉才发现,自己原本合体期的修为,在晏清给自己渡了她的功德以后,居然一跃快要达到大乘期修为了。
释觉慢慢地感受---自己的灵力缓慢加强,在大乘期一线之差的地方缓缓停住,现在只需要合适的机缘,释觉便能立刻进入大乘期修为。
修为大涨加上丹药的作用,释觉神识与体内的伤痛立即消失,灵台清明,浑身舒畅。
神识外放,周围百里尽在眼前。
释觉缓缓睁开狭长的眼眸,里面的痛惜之色明显。
晏清,这百十年来,你是渡了多少人,救多少世人于水火,才能获得如此多的功德。
难得有一夜,释觉没有入定修炼,他站在窗边,看着无边夜色,两眼空空。
有风吹过,院子里的树叶哗啦作响,唤醒了失神中的释觉。
他抬起头,看着万千年来不变的皎皎月光,突然就想起了二人初见之时。
那时他们刚刚离开苍元秘境,奔波一天,夜里在荒郊野外休憩。
自己在打坐之时,隐隐传来晏清的歌声,睁开眼睛,就看见晏清看着月亮,眼泪不自觉地流下。
她当时在想什么呢?这个问题,释觉至今也没有答案,此后再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五百年,可笑五百年相伴,自己却对晏清知之甚少!
第二天一早,元清掌门刚打开房门,便看见释觉静静地站在门侧。
“师父!”
释觉看见元清掌门出来,行礼问安。
“释觉,早早侯在此处,可是有要事?”元清掌门心下诧异。
“师父,灭已经消灭,剩下的小邪魔依旧不容忽视,四处逃窜,难免为祸一方,再者,天下初定,民心更需要安抚,弟子想游历四方,灭邪魔之际传经布道,望师父首肯。”
元清掌门看着眼前的释觉,这个孩子,自出生便养在自己身边,未曾经历过什么大磨难,如今两位挚友相继消散,只怕心中悲痛。
叹了一口气,元清掌门才说道
“既如此,你便去吧,万事小心,在红尘中历练佛心,方能成就大道。”
“是,师父!”
又行了一礼,释觉这才转身离去。
元清掌门看着释觉渐渐远去的坚毅的背影,心中无奈,有些坎,只有时间才能消磨。
一路走走停停,百年间,释觉的足迹踏遍了几大宗门的势力范围,只有道宗尚未涉足。
在道宗一处小城镇里面,释觉遇到了同样游历四方的言喻。
客栈里狭窄的木制楼梯上,一身灰色纳衣上行的释觉与月白道袍下行的言喻迎面相遇。
“释觉师父,好久不见!”言喻言笑晏晏的看着眼前的释觉,温和地开了口。
“阿弥陀佛,许久不见,言道友好!”
释觉看着眼前的故人,恍惚间又记起来了一个人。
“释觉师父看着像是刚到此处,不知可有空闲到我的房间喝杯茶水歇歇脚?”言喻看着眼前沉稳更胜从前的释觉不由得开口。
释觉闻言,知道言喻应当是有话要说,也不推辞。
“阿弥陀佛,既如此,便打扰了!”
“释觉师父请。”
言罢,言喻脚尖一转,又往楼上走去,释觉紧随其后。
进了房间,言喻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徐徐清风袭来,心旷神怡。
释觉进门后掩上房门。
“释觉师父请坐!”
言喻看着释觉落座,转而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放在释觉眼前。
烟雾袅袅,淡化了释觉的眉眼。
“三百年过去,我看释觉师父修为似乎已在渡劫期。”
“阿弥陀佛,正是,三百年前,晏清施主离去之前,将自身的功德全部转移给了贫僧,那时贫僧距大乘期便是一线之隔,游历人间两百余年之后便遇到了机缘,得以晋升渡劫期。”释觉眉目温和,缓缓道来。
看着眼前的言喻,释觉想起一件旧事,不由得出口道谢
“阿弥陀佛,从前贫僧为邪魔所伤,幸得言道友及时出手相助,言道友倘若有难事,贫僧定当竭尽所能。”
“释觉师父严重了,邪魔之事理应出手,当不得谢。”言喻摆了摆手说道
“这样看来释觉师父成佛之日近在眼前了,提前恭贺释觉师父。”
“阿弥陀佛,万事顺其自然吧。”
言喻话音一转,却提起了不相干的事情。
“释觉师父可知道,这座小镇叫什么名字吗?”
“阿弥陀佛,惭愧惭愧,贫僧初来乍到,尚且不知。”
“这座小镇叫仙女镇。”
言喻看着释觉望向自己不解的眉眼,心下轻叹。
“这座小镇以前叫临济镇,为了纪念晏清,改名为仙女镇。”
言喻定定地看着释觉的眼睛说出了这句话。
“晏清施主,也曾来过此处么?”
释觉呢喃出声。
“是,她来过,这苍茫大陆,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她都去过。”言喻温和却坚定地说道,心中激荡,言喻不由得说得更多。
“这仙女镇,原先叫临济镇,就是因为它临近济河。晏清到达此处时,正值雨季,大雨下了几天几夜,百姓们便在堤坝守了几天几夜,东修西补。河水一朝决堤,眼看万千无辜百姓要丧命于此,晏清以灵力操控百粒菩提子,布下巨大结界,死死守住这些人。苦苦支撑了五日,洪水才退去,我奉命赶到之时,晏清已经灵力耗尽,昏死过去。我带她回去修养,整整一个月,以丹药灵力温养,才捡回她一条命。”
事情虽然过去了许久,可是言喻提起来却仿佛历历在目。至今说起,依旧心有余悸。
“晏清施主”闻言,释觉怔怔地看着言喻,怪不得,怪不得晏清在短短百余年间便获得那么多的功德。
这些功德,原来都是晏清用命换来的。
“后来,百姓为了纪念这位活菩萨,便将此镇改名为仙女镇。释觉师父若是得空,临济河边还可见晏清的石像。”
言喻说完便不再言语,沉默蔓延开来。
两人均是陷入了回忆里。
许久,茶水冷去,释觉才看向言喻,这才发现言喻眼里不同寻常的情绪。
游历近千年,世人八苦他已见过无数次。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言道友,大道之路漫漫,若要大道得证,你”
言喻闻言看向释觉,自嘲一笑,眼里仿佛有流光划过,声音喑哑下来。
“释觉师父,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我成不了仙,问不了大道了。”
释觉怔怔地看着面前颓然的言喻,这个同样以天才著称的修道者,生来体内便带着家族流传的红色业火,年纪轻轻便是同辈中人望尘莫及的存在,却同样逃不过情爱。
“释觉师父,你知道吗,从那时第一次在客栈里见到晏清,你被邪魔所伤昏迷过去,她一人抵挡,我便被她折服。在仙女镇自她醒后,我死皮赖脸地缠着她,跟着她。越靠越近,我越不敢让她知道我的心意,她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女子,不该为情情爱爱所玷污。”
“抱歉,居然在释觉师父一个出家之人说起这些,可是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记得她。”
说着,言喻漆黑的眼眸似有泪滴划过。
“今日说这些别无它意,我不愿意忘记晏清去成就大道,大道于我已然无望,我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像晏清一样,去救助她曾救助的这人间。”
对于佛义信手拈来的释觉,在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却见言喻突然起身,郑重地行了大礼。
“只是有一事,还望释觉师父答应。”
释觉连忙起身扶起言喻
“言道友直言便是,贫僧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想求释觉师父,若有一天我身死道消,还请将我的衣物葬于此处,立一个衣冠冢。”
“好,贫僧答应你。”
“多谢!”说完,言喻如释重负地缓缓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