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缘起
早上九点钟,太阳镶嵌在淡灰色的天空中,风从云里钻出来。
林芝静静地坐在学校的椅子上等着父亲回来,远远的树荫下女孩清秀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她站起身来,杵着盲杖摸索着移到银杏树下,步子不紧不慢的,碰到树干后便不露痕迹地转过身来静静靠着它。
天台上,魏言初无意中就瞥见了这一幕,她靠着树干,透过树梢躲进来的阳光,在她的肩头上熠熠跳跃着,她仰起面孔,任由那金灿灿的叶子落在她脸上。
不一会儿,魏言初就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搀扶着这女孩往校门口走去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学校是广市最好的私立中学--广和一中。
广和一中分初中部和高中部,大多数学生都是本地人,住宿生不多,林家父母为了女儿的学业特地在广和一中附近租了个房子,方便照料她。
林芝还记得自她记事起父母两人便是人前唯唯诺诺一句话都不敢说,人后在家便把憋出来的气都撒在彼此身上,她一直都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只有每一次学校成绩出来后她拿着第一名的奖状回家,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因为每当这时他们都会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用上故作淡定地拿出奖状,已取得众人的羡慕。
林大勇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女儿的左手,仔细地告知她路上的标志,带着她慢慢地摸索出校门。
一路上,看到这幕的人无一不是怜悯又感动,既怜悯他那失明的女儿,又感动他那无微不至地对于女儿的照顾。
林大勇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对于一路上给他们让路的人不断道谢,五大三粗的汉子在这清凉的天气下硬是流出了一身汗。
林芝默默地跟着父亲,父亲让她摸路灯,她就摸路灯,父亲让她碰垃圾桶,她就用盲杖碰一碰垃圾桶,父亲让她向周围让路的人道谢,她就用细软的嗓音小声道谢。
她对眼前这一切并不陌生,从她失明后,在村里,在学校,父亲林大勇和母亲蒋丽就是这样牵着她的手来回学校,似乎他们唯一的关注点就是他们那可怜盲眼的女儿,似乎她就是他们生活的唯一意义。
离学校1公里左右的地方在城市官方地图上属于城中村,脏、乱,潮湿、狭小,像干净体面的道路上一块被人丢弃的粘人的口香糖。
父母在城中村租了个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楼道有些狭窄,地上没有贴地砖,是水泥铺就的,同时两栋楼之间贴得极近,属于握手楼,所以只有厕所的位置才有一点光亮,每一次进入屋子都要把灯开了才能看得见。
房东看到是一对农村父母带着失明的女儿来学习,还给他们比原定的价格少了1000元。
林芝在母亲一步步地指引下,摸着楼梯扶手上了楼,幸好他们租的是二楼,走上25步就可以拿出钥匙开门了。
现在屋子的客厅还堆着杂物,林父林母还没来得及整理这些东西,林母握着女儿的手把她送入小卧室,然后才跟林父去收拾东西,准备饭菜。
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林芝戴着耳机静静听书,现在正好播放的是托尔斯泰在《复活》中的一段文字:“惟独人,成年的大人,却无休止地欺骗自己而且欺骗别人,折磨自己而且折磨别人。”
听着书,林芝出了神,直到这时林母走了进来,她的身上还带有菜香和汗味,但她的面容一定是高兴着的,林芝根据林母喊她吃饭的声音勾勒出她现在的样子。
“妈妈,你今天开心吗?”她软软地问道。
“当然开心了,我的宝贝是以中考状元的身份进入广和一中的呀,村里的妇女们不知道多羡慕妈妈呢!”林母用她那双长着茧子的手摸着女儿的脸颊笑着说,眼里水波荡漾。
那就好,林芝把笑容拉扯到标准的弧度,露出的八颗牙齿仿佛匠人专心致志雕好的白贝。
“菜炒好了,你们母女俩快出来吃饭吧!”客厅里的林父坐在椅子上大声喊道,同时他的手上也在给母女两人盛饭。
林芝这才慢慢地起身,迈着小步穿好拖鞋抓住林母的手往客厅走去。
林芝刚坐好,便感觉到一碗饭被放在她的面前,饭的左边是已经被林父夹好的红萝卜、马铃薯、和去除了刺的鱼肉,右边是蛤蜊冬瓜汤。
林芝先喝了一口汤,温热的慰藉穿过口舌直抵胃部,同时也把一股热气传送到四肢。她一口饭一口菜地吃着,而林父则在和林母开声商量着开学后水果摊的事项,他们的声音很洪亮,处处透露着对于未来的憧憬。
林大勇是个老实木讷的人,也是在田地里生长的看不出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杂草,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侍弄庄稼,晚上吃饭时才回来。蒋丽同样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洗衣做饭喂鸡养鸭伺候包括小家在内的一大家子,生活早已压弯了他们的腰。他们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
事情发生改变是在他们的女儿生病以后。
饭后,林芝回房拿出手机播放学习视频,边听边记,她的手紧紧地握住笔杆,一笔一划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字画在厚厚的笔记本上,像是用刀子在木头上刻字一般。
应该说,林芝天赋不错,就算达不到过耳不忘的程度,但听两遍讲解也能记住教材内容,这也是她这些年备受老师喜爱的原因。
她成为中考状元后,还有一篇文章专门报道了她,出身寒门,身带残缺,刻苦奋进都是她的标签亦或者是别人给她的标签。人们就靠着这个标签过活也靠着这个标签分辨敌我。
所以,这附近住着的人几乎都认识这位女孩及她的一对父母。
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林芝尝试着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不去想那些事。
房间外,蒋丽和林大勇洗碗、搬桌子、擦地板的声音清晰可闻,林芝还能听到他们压低音调谈论广和一中的声音。
同时坐在房间里,林芝也能听到从楼上传来的丁零当啷的声音,每响一次,她的恐惧就会多一分。月光在这昏暗潮湿的房间里是看不见的,城中村貌似已离城市喧嚣甚远,可这四面八方冒出了更多的声音:父母对儿女吼骂、男人醉醺醺的呓语、老人干涩的咳嗽以及婴幼儿的哭闹不止···仿佛这狭小的房间塞满了看不见的人影。
猛地,林芝抱起脚踝整个瘫在床上,重重地吸了口气,身体因恐惧而颤动着,她的脸色发着灰,在昏暗的灯光下身体的本能与理智相互撕扯,一个按照本来的面目表达痛苦,另一个竭力伪装平静。
黑夜总是太长又太寂静,人总是生活在充满敌意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