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睿渊番外1：爱无可枝
又是一年宫宴。
我宴请了皇兄皇弟和所有的太妃。
但最后赴宴的，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位太妃。
今年的雪下的有些迟，刚好卡着过年的时间点。
宫宴四周，摆上了上好的金丝碳，倒是不觉得几分冷意。
我兴致缺缺的拿着酒杯喝酒，上一个表演结束后，有太妃说，表亲家的侄女今日来看她，正好能歌善舞，想要表演给我看。
我略有些嘲讽的看向那个太妃。
那人心中打的小算盘，就算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听到了。
太妃被我的目光看着眼中一震，有些恐惧的避开了我的目光，面色有些难堪：“圣上恕罪，是本宫逾矩了。”
我收回目光。
连个宫宴，都坐那么远的距离，想来父皇在世时，就是不得宠的。
竟也敢让自己家那些阿猫阿狗的表亲，介绍到自己身边。
“这落太妃好大的胆子，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竟在宫宴上，将心思算计到陛下的身上了。”
“圣上这一年来，脾气可算不得好，这落太妃也不怕把自己的脑袋算计掉了。”
有坐在靠前位置，身份比落太妃高出不少的太妃，嗤笑议论着。
我只当没听见。
“听闻落太妃的表侄女，出生时府中百花齐放，且自幼身带异香，美貌无人出其右，是整个京城儿郎争相讨好的对象。”
“且才情也是一绝的，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许多公子少爷为了能一睹她的芳容，经常攀爬墙旁的一棵树，把树都爬秃了，也成为京中的一个笑谈。”
“估计也是因为对自己的表侄女信心十足吧，才会这么迫不及待的将人给介绍到陛下面前。”
美貌无人出其右？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因着想到了她，心中有些烦闷，便随意道：“既然人已经来了，就进来表演吧。”
我的话音落地，原本一脸死灰的落太妃顿时高兴了起来，致了个歉便匆匆离开了。
不一会儿，便见她带着一个脸戴面纱的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一身清雅的水蓝色衣衫，手中抱琴，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一举一动倒是柔情温婉，只是那眼眸中的矜傲，令人有些生厌。
“今日见了朕，还要掩面，难不成是朕不配见你的容貌吗？”
本来宣她进殿，是为了冲散那人给自己的印象，却不想看到她掩面的装束，更是令我原本就算不得好的心情，更不快起来。
“既然如此，朕便让人毁了你的脸，这样以后面纱也不用拿下来了！”
因心中升腾起的那些不知名情绪，我面色发寒的说出了这句话，那原本还眼神矜傲的女子，立刻满脸恐惧的看向我，似乎没想到我竟会这般蛮横。
二话不说，便要毁了她引以为傲的容貌。
但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拿下面纱，而是仰着头大声质问我：“你凭什么要毁了我的脸？！就因为你是皇上吗？皇上也是要讲道理的啊！”
我将手中的酒杯扔在地上，看着这不知好歹的女子，竟一时被气笑了。
可能我笑的确实不好看，我看到那刚刚还满口质问的女子，眼露惊恐，而一旁的落太妃，已经忙不迭地拉着她跪倒在地。
落太妃边磕头求饶，边扯下女子脸上的面纱，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女子面前被扯，大厅里一阵倒吸气的声音，赞扬这女子果然貌美。
我却有些失望。
女子可能是被家中的爹娘惯坏了，也可能是被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公子们捧的过高了，竟在落太妃的拉扯下，强硬的站起身，指着我道：“我姑姑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让她这么大年纪跪你，还给你磕头呢！”
殿上又是一阵倒吸气的声音，这回是被吓的。
“娇儿！”
落太妃吓的给了女子一巴掌，可惜已经晚了。
“来人，将这女子指着朕的手指给砍了。既然不会说话，就给我灌下哑药，以后也不用说话了。”
直到被宫人按着身子，那女子似乎才真的知道害怕，开始求饶。
只可惜……她很快就说不了话了。
看着女子捂着断掉的手指，疼的满地打滚的模样，却又发不出声音的模样，我轻扯了扯嘴角，多了几分愉悦。
“她……她这么好看，陛下也舍得？”
“应当称得上京都第一美人了吧，可惜了……”
过了不知多久，落太妃搀扶着女子，在我的示意下逃似的离开了，宫宴凝滞的气氛才有了些松动。
我拿着宫人递来的新酒杯，正在斟酒的时候，听到不远处有人说道：“就她？第一美人？和当年的太后娘娘……”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禁忌，哪怕已经刻意放轻的声音，也在这时戛然而止。
“太后娘娘？你见过她吗？当年我不受宠，都未曾见过她一面，只听说她除了见陛下的时候，都是戴着面具的，而陛下被她迷的，就差烽火戏诸侯了。”
“我无意间见过一次太后娘娘，不过她是戴着面具的，你见过她的真面目吗？你说说太后娘娘长什么样？把陛下迷的五迷三道，一定是一副狐狸精的模样吧……”
知道这个话题会引起我的不喜，众人的议论声变小，却终究挡不住心中的好奇，纷纷询问刚刚出声的太妃。
而那位太妃，却再不肯多言一句。
“朕乏了。”我起身，直觉愈发烦闷，丢下众位太妃在宫宴之上，先行离开。
前几日有人上奏了一份折子，折子里的内容有几分趣味。
说是一个女子，嫁给丈夫后，日日被打。
刚开始想着要逃，逃不掉后便会被揍得更恨。
后来女子所生的孩子有了出息，想要爹娘和离，带女子离开丈夫。
女子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了，只哭着说不能离开丈夫，宁愿死也不会离开他。
她说丈夫每次打完她后，会和她道歉，还会买首饰给她。
她说丈夫爱她，只是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她说只有自己知道丈夫的好。
人人都骂女子有病，说她丈夫只是把她当成狗来训。
当成狗来训吗？
我随意的坐在岸边，看着湖水里的自己。
那人曾夸我生的好看。
那是一个午后，因批改奏折熬了一夜，第二日早早的醒来上朝，午时实在忍不住，阳光又正好，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很少做梦，就算是做梦，也是很不好的那一类梦。
那天可能是阳光真的太好了，穿过窗户撒在身上带着暖意，于是那天，我难得的做了个很好的梦。
不知道那人是何时过来的，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见她放大的脸在面前，那眼中一闪而逝的怜惜快的像是一场幻觉。
因做了一场大梦，刚清醒时，还有些懵。
我记不清梦的内容了，只能隐约记得，是个很好的梦，好像是这人有关的美梦，真的是难得中的难得。
那人轻轻的捏了捏我的脸，似乎笑了一下，看不太清，窗外的阳光都洒在她的身上，让她像是发着光，于是那面容便模糊在那团光里。
她说：“生的真好看，睡着了像个年画娃娃，来，笑一个。”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笑没笑了。
疲惫中的梦境加上现实的延续，一切都太模糊不清了，我生来便未曾感受过如此温柔的瞩目，所以总觉那时的一切，都带着一种碎裂的斑驳感，和血腥又疼痛的现实完全割裂开，像是未走出梦境的虚妄幻象。
她来的快，走的也快。
留下了一道糕点。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分不清那到底是梦的延续，还是她真的来过这里。
只是那糕点是存在的。
也可能是她确实来过，只是因着那场梦的原因，我把她的一切行为都代入了梦中，将她所行所为都渡上了一层温柔美好的外壳。
于是便将她冷漠的表情想象成了温柔。
将她厌恶的眼神看成了宠溺。
几尾锦鲤游过，将映在水中的容貌打散，于是那水中的五官便显得扭曲又怪异。
待他们游走，扭曲的五官渐渐恢复原样。
我看着湖中的自己。
这过于白皙的脸庞显得病态了些，可当年被那人若折磨出来的那些伤痕，其实早已痊愈，就连御医都说他比旁人要更加健康。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被克扣折磨的狠了，便是调养过来，这皮肤已经习惯了这样病态白。
因为皮肤过白，唇便显得格外红了些。
不知为何，我又想到了那人满眼宠溺，笑着对我说：“生的真好看，像个睡着的年画娃娃，来，笑一个。”
看着水中的倒影，我在想，正常的笑要怎么笑呢？
沉默了半晌，我向上扬了扬嘴角。
上齿两颗突兀的犬牙，配合着鲜红充盈的唇色，如同某种让人厌恶的兽类，带着一种撕扯猎物的狰狞感。
真丑！
真恶心！
难怪大殿上，她们会被自己的笑，吓的跪地求饶。
冷下脸，我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这种人，本就不该有片刻的温暖，就算是让人开心的笑，也是恶心的让人想吐！
今日新年，宫里到处都在张灯结彩，却不见半分喜气洋洋，沉重的像是被大雪覆盖的白色墓地。
回到寝宫，我坐在床上，看着空旷的大殿。
这个寝宫太大了，大到没有一丝生气，幽暗的灯光忽明忽灭，整个宫里的人走路都是不带声音的，于是每个灯光照射不到的幽暗处，陡然突然一个人影，我都分不清那到底是人，还是这宫内不知何时死去的冤魂。
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冤魂若是没有人点醒，她是不知道自己死的。
可活人看不见冤魂，又如何点醒，于是冤魂便只能每日每夜呆在自己死去的地方，不停的转悠。
我现在，可能也像那些转悠的冤魂一样，觉得自己恍惚间是在梦中，周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绝望的在薄雾中穿梭，可薄雾中只有我一个人，巨大的孤独感和恐慌感几乎要将我逼疯了，可薄雾中只有我一个人。
没人看得见我，更没人能点醒我。
巨大的寝宫内，我不需要那些面无表情的，像是冤魂一般的宫人。
我把他们都赶跑了。
我蜷缩着身体，靠着床角，抱紧自己。
周围的一切都是冷的，我只能这样抱紧自己取暖。
不然就会被冻死……
就像未曾遇到那个人的时候。
未曾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我没有母妃的庇佑，父皇也从不管我，饿得狠了，冷的狠了，就会这样抱紧自己。
每次都要催眠自己，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睡着了就不冷了。
可饿狠了，冷狠了，又怎么会睡得着。
没一会儿就被饿醒、冻醒了。
负责送饭的宫人经常会忘记送饭，一日、两日，于是我便只能捉宫中的老鼠煮食。
可我宫里的老鼠，也是瘦骨嶙峋的，没有二两肉，总也吃不饱。
于是便只能灌下一口接着一口的井水，来让自己的肚子不那么难受。
那日我正饿的难受，蜷缩着躲在床角，我想着要去捉老鼠充饥，可我没有力气了，怕没捉到老鼠，自己剩下的一点体力也被耗尽。
那人就是这时出现的。
她穿着素白的衣裙，面色淡漠，就这么淡淡的看着我。
那时她未带着面具，我看呆了，只觉得诗书经文里若说的，救苦救难的菩萨仙女，应该就是她这般模样。
我一边想要跪在她的脚边侍奉臣服，一边又因为狼狈低贱的模样而自卑抵触。
我想祈求她的拯救，又觉得，这样不染凡尘的人，应该干干净净的，不应该沾染这世间的半分不详。
便连让她看到世间的苦难，都是极大的罪过。
她眼睫轻敛，朝我伸出手来，我呆了半晌，用力的在衣衫上擦拭自己的掌心，小心翼翼的牵了她手。
触碰到她手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在颤抖，除了开心外，更多的竟是羞耻和难过。
我痛恨我此刻的肮脏的模样。
更难过让她看到了如此不堪的我。
她牵着我的手，轻声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了。”
听到这些话，我当时在想些什么呢？
我在想，我也有娘亲了。
我在想，从今以后，我不会饿肚子了。
我在想，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听娘亲的话。
我在想，娘亲是我黑暗里的救赎，是我的光。
我在想，就算是没了这条命，我也一定会好好的保护娘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