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屠户女许北莹
轧钢三厂的宣传科干事杨先军,吃罢晚饭,靠在炕沿上,连抽了两根烟。
老婆陈小梅刚在水池处洗完碗筷。随手撩起腰上花围裙,擦了擦手。
转身进屋,烟气弥漫,她满脸不乐意,骂道:“见天抽,一根都不够你烧的。”
杨先军闷闷的抬起眼皮子:“老周去了,我心里不痛快。”
陈小梅心中酸楚,眼圈一红:“许妹子……咱家芸姐儿也多亏了周主任。”
“可不就是这个理,当年要不是老周,咱家娃大了顶个瘊子在鼻子边得多难看。”
杨先军黯然神伤,捏着烟头,隔了半晌,憋出一句话。
杨先军祖籍慈溪,年少时随家人讨生活,一家老幼定居四九城。
他与周柏瑜本有同乡之谊,两人又都好舞文弄墨,彼此谈的来,时常私下小聚喝上两杯。
两家时有来往,兼之许北莹在供销社,常留一份紧俏货给杨家。
陈小梅是个明白人,她人勤快,手艺好,每年冬季,自家腌制酸白菜,都帮着许北莹搭把手,腌上一缸子。两家关系极其融洽。
周柏瑜夫妻一去,杨先军前前后后跑去好几趟周家,眼瞅着周家的一双小儿女,那心情别提了,难过不得劲。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姑娘家的一张脸,人情可不小,却一直无甚机会还。周家夫妻人去了,孩子可咋办……
许长贵承家传手艺做了大半生的屠户,做的是“杀生”的活计,老字辈屠户讲究的庖丁解牛,那是要正经拜师,磕头方可入门的。
可如今哪儿有牛可杀,许老爷子年少时随父学艺,见过父亲杀牛,父亲却不收分文,取牛头而去。
烹饪时,一颗牛头做法那是花样百出,记忆深处舌根的滋味更是顶极美味。
许老爷子养了三个儿子,折腾得他如刺豚般一鼓再鼓,直到老妻生下幼女,小小的襁褓捧在手心里,心都化了。
半生“杀生”生涯,手里捧着小娇娇,老爷子不敢多抱,生怕身上的煞气撞客了心肝儿。
许北莹自幼和父亲亲近,小小年纪心细如发,帮母亲打理家事。父亲兄长在外奔波,每每归来,温水,热毛巾,冬天一口热汤,夏天一杯凉茶 ,日日如此。
她怜惜父兄养家辛苦,如何会惧煞气。
天生一双黑白分明的破妄之眸直指靶心本质,万物有生长,相生相克,一啄一饮此乃世间大道。
亦用简朴的话语开解老父,常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乃天定。
许母身虚弱,早早的去了。
许长贵带着四个娃,因杀猪有油水 ,日子颇有些奔头,附近做媒不少,他人粗心软,却怕委屈了自家娃,死活不肯再娶。
三个兄长于学业上勉强结业。许北莹开智早,似她这般上学堂女娃子真不多。她却学得相当不错,却又不爱出风头,又因生有侠骨,人亦有分寸,常寥寥几语点明利害关系,留有余地又不得罪人。也不居功,安知若素 ,倒是颇有人缘。
年岁渐长,许北莹风姿绰约,极有出息,小棉袄成大棉袄,上护老父,下护兄长。又嫁了个极出色小郎君,生了一双儿女。是许长贵在老字辈人中挂在嘴上最得意的事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许长贵犹如被摘了心肝,哪里还能挺住,直接躺下了。
许家三兄弟与幼妹感情极好,遇事皆加提点,分析商量。又因母亲去世早,父兄的衣食住行一一安排妥当。
许东哥是长兄又心疼老父,又放不下周家的两个孩子,一直想接孩子过来生活。
周晓宇年岁不大,主见不小。在他看来,外祖家再亲,也是别家。
带着幼妹,如何肯寄人篱下。
许家话未出口,他已揣测意会,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许东哥。参加完追悼会,许家三兄弟一路上合计,都觉得什么样人养什么样的娃。三张嘴也没搞定一个小娃。
想起周柏瑜,三兄弟的都是苦瓜脸。
家传屠户,兄弟三人都会耍上几分,一样玩刀子,咋就差别那么大。
周柏瑜孤家寡人落户轧钢厂,一把小刀玩的飞起,硬生生凭技术凭一张脸杀开一条血路。
最初,他不过是轧钢三厂医务室一名医生。
这位深知药理,中西合璧,在轧钢厂上下通吃不说,外知的人求的也多。
周柏瑜漂亮斯文,分析起事来,说起道理是头头是道,亦是说得天花乱坠。
他居中联络起周边数家大小厂家,上下游说,轧钢厂又摆出带头大哥之姿,共同合资组办了职工医院。
这一翻套路下来,惊飞了一众眼珠子。他却不沾医院主权,只凭实力任外科主任,借力打力站稳脚跟,端的是聪明识时务。
又因生的好,一张巧嘴又极会卖乖哄得老爷子乐颠颠忙不迭嫁了闺女,活生生的把小妹给抢了。
最遭人怨的是周柏瑜的女人缘,温雅有礼,风度翩翩,有貌有才又有能力怎能不叫人心折。
如今看周晓宇,三兄弟醒过神,方知人外有人。周晓宇小小年纪主意正的很,好话赖话说一筐,他都不为之所动。
街道居委会和区办供销社组织一再保证会看护俩孩子,让大家不要多担心。
轧钢厂工会主席提起周家兄长已经给医院,轧钢厂工会发了电报。
周柏瑜的兄长是名军人,听闻周老爷子当年暴怒归去,再无音信。
二人结婚给南方家里发了电报,周家半点回音都没有。
孩子满周岁时,周柏瑜倒是独自一人偷偷带着娃回去探望,不过数日就打道回归。
谁也不知事态,记得当时妹子又气又担心,孩子太小,怎能留下一封信就独自带着娃跑那么远。
自此,周柏瑜一应孝敬照常寄,却没有只言片语,也再没有回过老家。这一对父子至今关系僵化,却也不是外人能说道的。
周晓宇心中早有衡量,岂是区区几分话就能打动的。
周晓宇自小父母离异,秉性刁钻乖张。自后世来的他,说什么血脉祖父,领着亲妹子投亲,那更是不可能。于他而已就是笑话。
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自是不愿,于他而已就是笑话。他向来是我行我素,不惧人言。
周老爷子与儿子关系如何,他其实并不关心。周老爷子真正念着的人,已不在了,他又何需做态。
更何况,周晓宇这对兄妹与亲祖父虽是至亲骨肉,多年来,却未尝一面,更甚无信件往来,亲缘淡漠。这世上血脉相连却感情如纸薄的人家多的是。
在周家,周柏瑜倒曾描绘过家乡风土风光。
至于亲祖父周老爷子,言谈多避讳,语焉不详。
周柏瑜提起周老爷子,不外是赞其医术高明,自承只学了他七八分 ,偶有一回,得了一个药方子,提起老爷子喜欢研究药方,制药。
萧沐观其态度,亦感束手无策,他现如今住在招待所,这段时间,日日上门游说,少年好茶好吃的招待着,也不打断他的话,可其态度不改。
不仅不去,还画了草图,就这三两间房,还准备改造一翻,以便住的更恰意。
这待的久了,发现这兄妹二人生活的还不错,昨天,他还随二人吃了一顿美味的猪排饭。
煎的焦黄的猪大排,铺在菜干的豆角上,撒着辣子尖红椒,碧绿的青葱,晒干有嚼劲萝卜丁,味道特别香。
对面的小姑娘吃的眼睛弯弯,小嘴油油,叫人看着就想摸一摸她卷着毛毛的小脑袋。
萧沐自是又见了许家人,许家三兄弟人高马大,长得甚是彪悍,三兄弟娶妻生子,周晓宇上面有六个表兄,二个表姐。
许东哥是长兄,自那日带着两个兄弟苦劝半日也没说动周家兄妹搬家。便时常上门探视。
他承祖业,自小跟着老爸打下手,学手艺。手法利落,快狠准。
如今,他带着好几个徒弟打下手。
肉联厂屠宰间里,有经验的杀猪匠操着长尖刀,快如闪电般地捅进猪脖子,猪哼哼叫几声就断气了。
干完活,下午就来四合院探望自家娃。
他是个粗人,鼓着一双铜锣眼,瞪着四合院众人,在他看来,周家兄妹年幼,又失父母庇护,这大院人多嘴杂,难保有那拎不清的人。小妹去了,他更得上心。如今草木皆兵,看谁都是贼。
他家三个儿子深受其影响,时常组队上门,深怕有那不长眼的人欺负自家表弟,表妹。
隔个三四日就上门,每回来都不空手,生活用品,和自家准备的吃食。
许家老三许于西和小姑娘关系特别融洽,捧着一小罐炸的金灿灿油渣蘸着焦糖献宝。两人说着各种各样的吃食眉飞色舞,更是叫人看着哑然失笑。
周家夫妻各有交集的朋友,闻其噩耗,没赶上追悼会,有心的,多是上门探视。
周柏瑜交友广阔,曾以医会友之名,建立职业医院。
周晓宇请假在家,游刃有余一一接待,得承人情呀。
还别说,红颜颇多……
许北莹的朋友多是坚强女性,可见其风骨……
周晓宇的同学朋友亦是来往不息,一群娃,拿着纸笔,也不知道说些啥,个个眼睛清亮。
他略一细听,发现一帮娃居然在统计附近轧钢三厂的家属人员。周晓宇也不瞒他,拿出一叠稿纸,这字是自己熟悉的,居然是周柏瑜给轧钢三厂工人及其家属的医疗一系列福利构想报告。
翻到最后,看来好友还在构思整理,这是一份未完成的策划方案……
萧沐眼睛一酸,周柏瑜与他自幼一起学医,两人一起长大,无话不说,交情亲密。痛失挚友,他心生憾意。
周晓宇又翻出自己整理汇总的资料,小伙伴一起收集的手稿记录,与他细说。萧沐倒没想到,这一帮小娃子调查整理的如此详细。
据他所知,轧钢三厂虽不大,却也不小,人员家属病历史,家庭成员收入的情况,还有困难户。可不是小功夫,非一日之功,居然叫一帮孩子搞成了。
看来,是他小看了面前这孩子。这孩子心中有沟壑,可想而知,这孩子还是个头羊 。
这一思虑,更是不舍得放弃,何况老师年事渐高,本打算亲自来接孩子,可他身子骨如何能雪上加霜。硬是千阻万拦方劝下,也打了保票要带孩子回去的。何况他也得见挚友最后一面,方不觉憾事。
周晓宇这些日子忙着整理资料,对着面前的这位大叔,倒是态度和煦。这人眼里悲痛是藏不住的,看着小妹的眼神也温柔慈爱。
这人还带来一本照片,有他和周柏瑜的合影,还有周柏瑜结婚照,居然还有自己和小妹的满月照。这个年代,照相的人不多,这些照片自然是这对好友信件来往寄过去的,估计也是给那位老爷子看的。谁让这对父子脾气都倔强。
周老爷子年事已高,倒是可以带着妹妹拜访一下,最近他把屋子翻了一遍,一些东西还是放在空间安全。翻检了周家夫妻的遗物,周家夫妻的积蓄,往来信件,周柏瑜朋友册子记录。许北莹的工作备忘录与记事本。
有一个木匣子里还收集了制药配方。
发现周柏瑜写了厚厚一叠信,都未寄出,信纸反复涂改,写了又写。
这对父子真是不知叫人如何评说,难不成是父子冤家?这些信还是该给老人家,留着也是个念想。
这位大叔天天在自己面前面带无奈,时常看着小妹发楞,恍惚,走神。完全一副不知咋办的架势,整个脸都快能拧出苦汁子了。
周晓宇准备晚上问问妹妹,是否需要去见见周老爷子,痛失爱子,本是悲剧。万一这边再不能跟随回去,难保哪位气性大的老爷子有个好歹,总是不美。
前天,报纸刊登周家夫妻的救物资的报导,羽翼未成,光线太烈,会晒伤人,不如出去避避风头。
兄妹二人私下商量一翻,恰好学校正好放假了,不如去看看老爷子倒也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