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 章 士官长
很难想象，一个人类是会有着多么强大的勇气才能接纳一只妖怪。反正事实如此，这位士官长表现出来的勇气令人钦佩。不过，作为当事人，其实这位士官长本人也对此困惑迷茫，背地里对自己的行为惴惴不安——当然，作为无数士兵(包括一部分军官)心目中的楷模和偶像，他自然不会说出来真正原因。
士官长瘦高，体格匀称，脸色就像一块没好好打磨的锈铁，黄里透红。平时，两条黄眉毛耷拉着，褐色眼睛有些混浊，仿佛睡眠不太好的样子。他走路慢吞吞的，训练士兵时不爱多说话，更别说像其他这个阶层的家伙扯起嗓门，恨不得用嗓门就能把士兵吓得半死。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他时，总有点瞧不上他，不过，这些人会很快吃尽苦头。这些苦头来自那些了解士官长的士官们，他们可一点不留情，不是他们要讨好顶头上司，而是他们知道，只有这个人能保证自己在战斗中保全性命。
他差不多曾经救过这个连队里所有的人，你别以为我故意吹牛，但如果没有他，我们根本不可能屡屡逃出敌人的包围圈。他比最狡猾的老狐狸还要狡猾，能从空气里嗅到最危险的气息，而且，你知道最关键的是什么吗？他会照顾每一个人，绝不会自己独自逃命。而且，如果被他发现你丢下受伤的弟兄自己逃跑，那你就彻底完蛋，他会整死你，除非你有本事调出他的连队，远远逃出他的视线，那就意味着你要逃离这个团。为什么？因为这个团里所有的士官都是他曾经的部下，他们会不遗余力折磨你这个胆小鬼，没义气的小人。你永远会一星期打扫六天厕所，永远吃剩饭，永远背着重型机枪跑上十公里，并且，没有一个人会伸出一根指头帮你。每次战斗都会被点名当尖兵，顶着敌人的炮火冲到第一线，到最后，你会渴望赶紧死掉或者炸断一条腿一只胳膊，因为你明白这就是你最好的归宿。
以上这些话是士官长手下某位士官酒后说的，后来，他因此被关了三天禁闭，理由是言辞不当。不过，三天后，他出来后说，那三天他吃得比团长大人还要好。
所以，当士官长告诉部下，自己找了一个妖怪新兵时，所有了解他的人都一脸平静。
我们支持你的任何决定！
一个人大声说。
狗屁，你们应该反对。
士官长心里如是想。
对，他就是这么在心里这么想的。看着那帮比他兴奋，比他更若无其事的家伙们，他哀叹不已。
他想不通，一个曾经亲手把自己从娘肚子里拉出来，一个曾经和自己死去的祖父彻夜对饮长谈，一个活了一百多岁却长得像自己那个18岁儿子的妖怪，为什么要找到自己，并且恳求加入自己的部队，一口一口长官叫着他，心甘情愿做一名最普通的斥候。
想不通归想不通，那么，他能拒绝这个妖怪吗？
答案是，不能。
而之后无数次证明，他的决定没有错。他和他的部队得到了一个安静，沉稳，平时说话办事规规矩矩，到了战场上又永远冲到第一线，胆大，勇敢，坚定的士兵。这种品格的士兵在军队里几乎是百里挑一。
他为何而来？
士官长每次看见他就这样问自己。
经过很多次这种发问和细心观察后，士官长似乎发现了点什么。这个藏身在人类世界的妖怪平静的眼神后面，隐藏着一股不安的潜流。他一定在逃避什么。他是如此苦恼，困惑，忧伤，但他又不知道这种苦恼，困惑和忧伤从何而来，他加入军队，也许只是想在最激烈的战斗中寻求心灵的的平静，因为除了这种最强烈的生死存亡的东西才能证明和刺激他努力活着的勇气——这完全是士官长的臆想。
想来想去，士官长心里涌出一丝怜悯，他鼓足勇气，决定好好和他谈谈。
他们两个私下见面一年不超过两次，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特殊。
我想和您谈谈。
在离驻地三公里的一间酒吧里，士官长决定直接了当。
其实，我认为您应该找个人好好说说心里话，这对您有好处。我认为我是个好人选。
斥候笑着点点头，马上他就严肃起来。
你说的没错，你是个好人选，我给你带来的不少麻烦。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士官长连连摆手。
嗯，那就好好谈谈。
话说到这里，士官长心里别扭极了，自己有点太自不量力了。如果这些话让自己的祖父听到，准保给自己一顿揍。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找到你之前，我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你母亲死那天，我回来了，但没去参加葬礼。我不想让你母亲那些朋友看到我，这很尴尬，她不该有我这样的朋友，她的名声那么好。但我远远看着你，你很像她。这让我很开心。
斥候似乎看出他的尴尬，先开口说道。
你知道吗？既然你要谈谈，我想那就好好谈。我喜欢人类世界，生死离别让我能感觉生命的美好。每次想起那一幕，你在我手里哇哇大哭，我把你递给你母亲，她脸上露出笑容。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愉悦，也能让我从茫然中暂时解脱出来。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再找你，给你找麻烦。那感觉就像我在干一件傻事，而我好像从来没干过傻事，如果一定要说出个理由，这就算一条。军队很适合我，平时安静，大家各有各的事，谁也不会打扰对方，打仗时，人们相互帮助，同生共死，能让人热血沸腾。我就是这么想的。
士官长点点头，他和斥候一个想法。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你不记得在那边的事吗？
士官长问。
记得，但是很多都只能算片段。哈哈，你觉得我是失忆了？不，我记性很好的。
斥候微笑着答道。
那您准是中了什么魔咒！
不会的，我是一个芒噬功修炼者，任何魔咒对我不起作用。
芒噬功？
士官长马上惊叹道。
给我讲讲吧，求你了！
那一瞬间，时光似乎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一个男孩追着一个男人，央求着给他讲妖怪的故事。士官长无奈的想，可是，在这个人面前，自己永远就是那个三四岁的调皮孩子啊，这有什么办法。
芒噬功，嗯，该怎么讲，你别听那些家伙的胡说。懂吗？它没有那么邪恶，驱动怪兽不需要芒噬功，更没有轻易取人性命的可怕力量。最初的芒噬功只是一种副产品，为了把人界和妖界彻底分离，让妖精，妖怪和妖兽可以不受人类侵扰，当然，这也是为了保护人类的安全。我没法给你说是什么力量建立了这种保护，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规则被建立，一切恢复到和平状态，但是就像。。。。
斥候略加思索，他瞟了一眼酒吧外。酒吧外停着一辆崭新的，非常漂亮的黑色越野车，在众多汽车中，十分醒目。
就像你新买的的那部野马牌汽车，你要经常洗车，保养，拧紧螺丝，更换坏掉或者寿命到了的零部件。同理，这些保护同样如此，需要有人来维护，让其长期稳定运转，于是，芒噬功出现了。修炼者借助这种力量，不断修复缺口，补全漏洞。现在你明白了吗，它根本就是为了保护而出现的，至于它所展示出来的力量，嗯。
斥候停下来，他把酒杯端在手上，却没有喝，眼睛盯着士官长，似乎在用眼神告诉这位小他好几十岁的长官，总是要有秘密的。
嗯，我该不该这么想，你们干的工作就像皮球？
士官长笑着说。
谁？
斥候不解的问。
威斯！
哦，对，差不多吧。
斥候微微一愣，这才明白士官长说的是谁。
威斯是连队的水电机械师，身材浑圆，绰号皮球。大概整个连队，只有斥候一个人喊他大名，所以刚刚才会被士官长说的一愣。
两个人同时放声大笑，威斯笨笨的，总是满身油污，虽然总被人嘲笑，却总不生气，是连队里出了名的好人。
斥候听得出士官长的讥讽，不过这种讥讽友善，恰如其分，能让他们之间的话题继续。对于芒噬功，他不能对一个人类说得太多。一个修理工，唉。斥候心里叹气。
两个人慢慢喝了一会儿。
这样的人多吗。。。哦，我的意思是修炼者多吗？
士官长再次发问。
非常少。
哦。
虽然听出来斥候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士官长还是继续追问道，他觉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请原谅我的好奇，我知道妖精世界非常大，维护难道不需要很多修炼者吗？
斥候点点头。
是的，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因为一个足够级别的修炼者有别的方式来照看他的领域。不过，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我们也希望同类越多越好，只是芒噬功挑选修炼者条件极为苛刻，不是任何人都能适合这个角色。对不起，我只能说到这里，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在人类世界，我们并不受欢迎。
嗯嗯。
士官长连连点头。
是啊，您说的对。我只是。。。你的离开难道不会给他们造成困扰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但我真的不知道。
斥候实话实说。
这个问题由士官长提出，但在斥候心里，这个问题早就像一块滚落悬崖的巨石，死死困住他。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类，思索着要不要继续交谈。
在一阵短暂沉默后，斥候下了决心。
我记得很多事，但是大部分都来自这里，而关于故乡的记忆非常少，这对于一个芒噬功修炼者，极不寻常。也许，你说有魔咒的真的存在，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过，请不用为我担心。我一定会找出原因，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时间还没到。
斥候端起酒杯，看了看酒杯里摇晃的酒液。
谢谢你的关心，干杯！
斥候用酒杯底嗑嗑桌面，对士官长露出笑容。
还有你的酒。
士官长耸耸肩膀，他明白谈话到此为止。他也只好端起杯子，却发现自己的酒杯早就空了，透过玻璃杯，一丝残酒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闪出仿佛水晶般的神秘微光。
那微光就仿佛偷偷告诉他一个预兆。
不过，士官长可一点都不知道，几个月后，随着战争重启，这个预兆已经开始露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