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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3.18.夙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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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双方父母的一致决定,安晏和夏如雪的婚礼选在了2007年的10月1日,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金秋十月,象征的不仅仅是收获,还有着非凡的特殊意义。晏夫人更是十分高调地向业内同仁和伦敦的华商宣布了儿子即将结婚的消息,这在唐人街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从万物开始复苏的春天开始,晏夫人便开始张罗儿子的婚事,请来了伦敦最有名的设计师和装修团队,对她居住了多年的房子进行了一次细致的翻修。房子的外墙由原来的灰色改成了喜庆的红色。还彻底地更换了门窗,院子里重新铺了草坪,花坛里种满了不同品种不同颜色的玫瑰和百合,露台上和门厅上重新贴了复古的瓷砖。

    不仅仅是室外,晏夫人对房子的内部同样进行了改造,她将自己住了十多年的最大的那间卧室腾出来给安晏作了婚房,房间里的那些旧家具一件不剩地统统清理了出去,参照英国宫廷皇家城堡里的经典样式,订购了一整套英式的家具,家具上有着精美的手绘和雕刻图案,贴着金箔银箔,座椅用华丽的锦缎面料包裹,看上去奢华而又不失高雅,让整座房间都充满了高贵的艺术气息,还有水晶吊灯,窗帘,帷幔,地毯,油画,花瓶,茶餐具,等等等等,所有的这些装饰品和生活用具,晏夫人都要亲力亲为,她不计花销,却精确地计算了装修的工期,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内,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晏夫人要改造的不仅仅是房子,她还要着重改造安晏这个人,英国皇家学院的首席培训师专门负责给安晏讲解英国宫廷礼仪的精髓,从而改变安晏身上的气质,让安晏成为晏夫人眼中的那个有教养的人。于是,安晏像个初生不久的婴儿一样,要重新学习走路,重新学习使用刀叉吃饭,重新学习穿衣服,怎样参加社交活动,怎样时时刻刻保持优雅,保持微笑,甚至还要保持自己的体型。这一切都让安晏感到不胜其烦,可是,晏夫人告诉他,这是一个人从学校走向社会,从独身走向婚姻的必经之路,所以,安晏要想结婚,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当然,还有一些安排,是安晏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安晏和夏如雪的婚礼同样是由晏夫人一手负责,她希望能够为儿子举办一场震动全城的婚礼,为了万无一失,她邀请了四位经验丰富的婚礼策划师,为她提供了十几套婚礼方案,中式的,英式的,中英合璧的,传统的,现代的,保守的,前卫的……晏夫人面对着这些方案,一时难以抉择,因为,这些看似周密的计划其实还有疏漏,完美的方案背后也一定会出差错。为了保证婚礼达到她所预期的效果,为了精益求精,她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那就是在婚礼正式举办之前,她打算让安晏和夏如雪像登台表演节目一样,按照完整的结婚流程,进行一到两次的演练和彩排。

    2

    安晏在听到母亲这一决定时差点崩溃,他立刻表示抗议和拒绝,但抗议是无效的,一切都由不得他。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夏先生,夏先生的反应同样让他大吃一惊,因为夏先生对晏夫人的决定表示坚决的赞成和无条件地支持。他又给夏如雪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夏如雪却是一副任人摆布的麻木姿态,她还是那句话,她说:“一切都让他们决定吧。”

    “可这是多么的荒唐!”安晏说道。

    “你承认我们的这场婚姻是荒唐的了?”夏如雪说完便挂掉了电话,安晏却痴痴地愣了半个多小时。

    自从订婚以来,安晏和夏如雪打电话的频率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许多,他们交流的话题越来越少,不再谈论学业和工作,不再谈论理想和未来的生活,不再谈论兴趣爱好,也不再谈论爱情,他们谈论的话题渐渐地局限在了婚姻这一个问题上,可每次谈到结婚,就会不可避免地谈到安晏的母亲,一说起安晏的母亲,就会影响到他们的心情,谈话往往会不了了之。

    2007年的上半年,安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当他想到夏如雪那桀骜不驯的倔强的神情,又想到母亲那盛气凌人的不可冒犯的做派,想到母亲和夏如雪之间可能会发生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想到了他们可能会出现的针锋相对的局面,他就会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他的心情会变得错综复杂起来,不论是谁,这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他也理不出一个清晰的思路来。

    他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倒流,他能够回到过去,他能够将他和夏如雪的恋情一直隐瞒下去,他希望晏夫人被一直蒙在鼓里,直到他和夏如雪都做好了结婚的准备。但是,时间不会倒流,时间依然在一往无前地仓促前行,他的母亲也在一路高歌猛进地推着他奔向婚姻的殿堂。终于,2007年的7月,他接到了夏如雪即将到达英国的消息。

    2007年7月3日,夏如雪搭乘的航班即将在伦敦的机场降落,安晏只身一人开着母亲借给他的车去机场迎接。在等待飞机降落的过程中,安晏无所事事地在机场附近的一家商场闲逛,一些店员看到他是一个黄种人,便把他当做是一个外来的游客,他们和他打招呼,向他比划手势,或者说些蹩脚的汉语或是日语,安晏却无心和他们交谈。可是,当他路过一家珠宝店的时候,他看到里面摆着的各种珠宝首饰,他还是走了进去,聪明的女店员看到客人在摆满戒指的柜台前徘徊不前,便把一枚价值不菲的钻戒吹上了天,但是,价格却高的让人咂舌,他摇了摇头,假装听不太懂便离开了。挨着珠宝店的是一家婚纱店,他一眼就看上了橱窗里的一套洁白的婚纱,上面都是纯手工的刺绣,美得让人惊叹,店里的老板向他报了一个一万英镑的底价,这样的价格同样让他望而却步,在老板的再三游说下,他不得不向老板表示,他非常喜欢这件婚纱,但是,他需要先征求一下未婚妻的意见,而实际上,他首先要征求的是母亲的意见。

    在商场逛了一会儿,看着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他心里感到一阵由内向外的压抑和悲哀,这个可伶的人正面临着如此尴尬的局面,美好的爱情和看人脸色的婚姻,丰满的理想和寄人篱下的生活,这个可怜的人,刚刚走出校门,现在还没摆脱他穷学生的身份。

    这个时候,他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夏如雪发给他的,她告诉他飞机已经落地,他正准备下飞机。

    3

    在出站口,安晏看到自己心爱的人从通道出口走了出来,他心中欣喜万分,他高兴地向夏如雪挥手,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脸上带着热情洋溢的微笑。夏如雪看见了他,并向他走了过来,来到他的面前,她同样微笑着,却没有说话,她伸出手挽住了安晏的手臂,安晏的精神一下子恍惚起来,之前所有的担心都消失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突然降临在他的身上,让他感到热血沸腾。那是一种做梦都没有的感觉,他突然天真地以为,从这一刻起,他就已经是夏如雪的丈夫了。

    按照原定的计划,安晏要先带着夏如雪去见他的母亲,和母亲一起共进午餐,可是,当他开着车带着夏如雪刚刚驶出停车场的时候,夏如雪却突然提出要改变原先的计划,她要先去爱丁堡见自己的父母,然后再去见安晏的母亲。安晏有些为难,他知道母亲那边不好交代,可是,他还是顺从地答应了,他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了母亲计划有变,他担心母亲打来电话让他难堪,于是,短信发出以后,他干脆关闭了手机,车直接朝着爱丁堡的方向开去。

    最初,安晏一边开车一边和夏如雪愉快地交谈,他问夏如雪旅途是否顺利,大学的毕业证有没有拿到,中国那边还有没有没处理完的事情,夏如雪都一一作答,情绪也没什么异样。可是,当安晏问她临走的时候有没有同学送行,夏如雪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安晏根本就不知道,夏如雪从中国到英国的这一路上,情况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意外让夏如雪心乱如麻,她的思想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沾满了,她的心已经留在了中国。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安晏说话,内心深处是对这段婚姻的恐惧和厌恶,是对未来漫长的婚姻生活的迷茫和不解。她心思恍惚,脑海里总是出现一个叫江奕的男人,她和安晏说话的时候,她想到的是江奕,她看着安晏的时候,她想到的依然是江奕,她甚至能想象得到,当她和安晏举行婚礼,她的脑海里也是江奕,当她和安晏躺在一张床上,她的脑海里仍然是江奕……那样的生活,真的是太可怕也太黑暗了。

    在即将到达爱丁堡的时候,夏如雪便思索着怎样和安晏摊牌,怎样拒绝这段本不该有的婚姻,他不想欺瞒自己,更不想欺瞒安晏,不想一错再错。她不相信她的爱情就此终结,剩余的人生都要这样平淡无奇地过下去,她的婚姻和爱情是这般可憎的面目,她脸上的笑容终于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不再顾及安晏那颗单纯而又热忱的心,当即打断了安晏的话,狠下心来说出那三个字:“对不起。”

    安晏心头一颤,他轻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对不起?”

    “我想请你原谅我,尽管这是不能被原谅的,但是,我还是希望,希望你能原谅我。”

    安晏依然在开车,但是,他心里已经乱作一团,他意识到他最担心的那个残酷的现实即将发生,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惧,喉咙艰难地做着吞咽的动作,最后,他还要故作轻松地和夏如雪继续谈下去:“我还是不明白你要说什么?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啊!我爱你!”

    “不!请别这样说,”夏如雪突然听到这样的字眼,她又想到了江奕,想到江奕在临别前说的同样的话,她有些反感地说道:“什么一家人啊?对不起,我以为我能和你成为一家人,而且能有一个新的开始,我以为我可以把我的心都交给你,可是,我的心已经丢了,丢在中国了。安晏,我不能再欺骗你了,更不能欺骗我自己,我想说的是,我不能和你结婚!希望你能原谅,当然,你可以选择不原谅,其实,我现在没资格求得你的原谅,你甚至可以记恨我,你愿意恨就恨吧!我不在乎了!”夏如雪说着,潸然泪下,却义无反顾地望着车窗外,铁了心要和安晏了断这场姻缘。

    安晏还在面无表情地开着车,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道路的前方,他努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和冷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优雅和从容一些,但是,他整个人都已经僵硬了,脸上的表情仿佛死人一样,车在公路上疾驰,但是,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戛然而止。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这样继续开车是危险的,这样的谈话也是毫无转机十死无生,他猜想着夏如雪突然提出悔婚的原因,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母亲,然后是他自己。

    过了很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问道:“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我的母亲吗?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快结婚,我可以去和我母亲谈,我们可以再商量,婚期还可以延后,或者,你还有什么要求,你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去办,我尊重你,尊重你所有的选择,但是,我们千万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不是你的原因,也不是你母亲的原因,是我自己的原因,是我要和你悔婚的,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我们只能到此为止!”

    一切都到此为止吧!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两个人都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可怕境地,车上的cd正在播放thebeatles的《yesterday》,歌声悲凉,歌声在耳边回荡,歌中唱道:

    昨天,

    一切烦恼仿佛遥不可及,

    可我如今却忧心忡忡,

    唉!我宁愿相信昨天,

    霎时间,

    我和从前判若两人,

    那个身影总挥之不去,

    唉!我宁愿相信昨天,

    她为何要不辞而别?

    她为何要姗然离去?

    一定是我说错了什么?

    我只好静静地等待昨天,

    昨天,

    爱情本是如此简单,

    而我如今却渴望逃避,

    唉!我还是相信昨天……

    安晏把车一直开到爱丁堡,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们脸上的表情都不曾有过改变,直到安晏将夏如雪送到她家门口,他才转过身,最后望了夏如雪一眼,那是他看夏如雪的最后一眼。他想让自己尽量体面一点,能让自己带着仅有的一点尊严全身而退,他走下车,为夏如雪开了车门,卸下了夏如雪的行李,他没有再进夏家的门,只是在临走时对夏如雪说了一声:“再见。”便开着车连夜回了伦敦。

    4

    这是安晏一生中度过的最寂寞最无助的一天,这本来是她和夏如雪重聚的时刻,本来是他幸福生活的开端,可夏如雪却在她来英国的第一天就和她斩断了所有的关系,从此,她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在前一个晚上,他还在殷切地期盼着和夏如雪的相聚,今夜,他却只能一个人开着车从爱丁堡回到伦敦,他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时分,晏夫人早已入睡,他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那一整夜,他都在寂静中痛苦地挣扎,在黑暗里默默地流泪,夏如雪的面容一直在他的脑海深处徘徊,和夏如雪交往的点点滴滴都历历如绘,她占据了他的心灵,爱恨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痛不欲生。

    从一种关系,发展到了另外一种关系,从恋人瞬间变成了陌生人,他一直在思考这到底是谁的问题,到底是谁的责任?为此,他不免感到后悔,痛心,惋惜,还有憎恨,他在想:如果他再争取一下,如果他不轻易放弃,如果他的意志再坚定一些,如果她不和母亲妥协,说服母亲把婚事往后放一放,如果他干脆拒绝母亲的安排,始终坚持己见,他一定能找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他一定能和夏如雪继续保持亲密的融洽的关系,将来一定会水到渠成,局面一定不会像此刻这样,变得无法挽回,变得不可收拾。

    安晏不希望晏夫人知道这件事,但是,第二天一大早,晏夫人还是从他伤心过度的神情上知道了那样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当晏夫人看到儿子那张充满了哀伤和绝望的眼睛,她知道她的儿子完了,垮了,但是,她丝毫都不同情他,反而是对他一腔的怒火,她责备他有眼无珠识人不善,甚至说他没有男人的骨气,就像个软体动物。

    晏夫人在英国打拼几十年,经历了数不清的风雨荣辱,但是,对他伤害最大的是夏家,夏先生害得她失去了丈夫,夏如雪如今又要害得她失去儿子,她绝不忍气吞声,绝不接受这样的一场奇耻大辱。她再次认为,当初决定和夏家修复关系是她这一生中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和夏家结亲更是蠢上加蠢的做法。

    就在当天,夏先生亲自致电晏夫人,夏先生一再表示自己的遗憾和歉意,却避重就轻地对女儿的所作所为只字不提。晏夫人感到自己受到了轻视和怠慢,尤其是当夏先生提出了所谓的补偿,在晏夫人眼里只是一种羞辱式的施舍。她当即拿出自己强硬的态度,向夏先生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她给了夏家人两个选择:要么立刻让夏如雪收回退婚的决定并亲自登门向他们母子道歉,要么两家人从此断绝所有关系老死不得往来。夏先生沉默了,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两家人从此以后彻底绝交了。

    原本计划的婚礼彩排泡汤了,更要命的是,再过两个月,就是安晏和夏如雪正式举办婚礼的日子,晏夫人把请柬都已经送出去了,她邀请了整个商会,唐人街上的商户,领事馆的朋友,商业上的合作伙伴,她所认识的社会名流,甚至还有一位来自英国皇室的成员,她还邀请了五六家网站和报社要对婚礼的盛况进行报道……但是,夏如雪一个决定就把晏夫人精心准备的一切给毁了,她在英国脸面丢尽无地自容,她不得不挨个给亲戚朋友打电话,亲自向他们说明情况,他一一致歉,说了一辈子都没有说过的抱歉的话语,但是,尽管这样,这件事还是被一位居心不良的记者添油加醋地写成了花边新闻,并登上了多家华文报纸的头版头条,一时间舆论哗然,晏夫人被气得大病了一场,差点儿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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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晏没有生病,也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在接下来的这一年,他彻底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在母亲的公司工作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不辞而别,当晏夫人得知他出走的消息并打电话问他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安晏已经跟随登山队去了南美大陆,在某座雪山脚下的登山营地里和队友饮酒狂欢,晏夫人一气之下将安晏从公司除了名。

    2008年的8月,刚刚结束了一场旅行的安晏回到英国,晏夫人便告诉了安晏一个让他伤心欲绝的消息,他的爷爷过世了,那是他在中国最后的亲人,他向母亲告别,要亲自回国安排爷爷的后事,晏夫人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希望他早去早回,可晏夫人没有想到,安晏处理完爷爷的后事之后,便留在了中国,他又去了青城,并在那里经营了一家书店,做了7年赔本儿的买卖。

    6

    7年以后,当安晏再次回眸那段往事,回想起他和夏如雪曾经的点点滴滴,他仿佛又找回了曾经的喜怒哀乐,找回了那段心酸的岁月。直到如今,他最想找回的,依然是他和夏如雪那段未尽的感情。

    2015年4月15日,安晏手里攥着那张写着夏如雪病房号的纸条,向着首府医院的住院部艰难地走过去。就是这短短的一段路,他一个人走了整整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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