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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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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会如此竟还是来迟一步。

    谢诘爬下马背,不敢去触碰已经僵硬了得尸体,短短时间他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像是坠入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梦魇。

    他跪于雪地之上,伏身长嚎,万里雪原苍茫,只能听见谢诘压抑的悲哭声,困于囹圄时他未曾害怕,千人踏身是他未曾绝望,跳下城楼时他未曾悲痛,可他即使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却也无法一样的接受那么多人无力抗争的命运,亲眼看着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骤然消逝,他们何至于是这样痛心无力的结局,而他又何至于一遍一遍经历这些他本该是那富贵檐下鸟,一世无忧,一生顺遂,早有人为他择好了前程,撑起了护佑,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闭上眼不见人世浑浊,人间疾苦,他的人生可以连一丝的波澜与风雨都不会有。

    翡城的战火逐渐停息,大雪飘落,覆盖了尸体与满目的疮痍,有将领驾马到罗临逸身边,难掩喜悦道:“将军,翡城已经攻下了,沁阳王妃格兰桑虽然没有擒住,但她腿上中了我们一箭,应当逃不远。”

    罗临逸让将领带回风依梧与龚传钰的尸体,自己翻身落马走到谢诘身边,将他抱了起来,不知何时起,谢诘记忆中的少年,已经成长成了威震一方,统领万军的主将,他的肩膀宽阔,臂膀有力,轻而易举将谢诘环抱在怀里,跃上了马背。

    马的步子很稳健,走的也缓慢,谢诘将自己蜷缩起来,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后,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新伤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他咬紧了牙关,将额头抵在罗临逸的胸口。

    罗临逸顺势将谢诘的身体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冰冷的甲片后,是罗临逸滚烫的体温。谢诘本能的去追寻这丝难得可贵的真实温度,他的双臂环住罗临逸掩在铠甲下精瘦的腰,整个身体完全陷在了他的怀里,意识也逐渐趋于混沌,撑着最后的一点理智,谢诘看到了越来越近的战场遗迹,有受伤的士兵扶着同伴的尸体步进城门,他哑声问:“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谢诘问得模糊,罗临逸的手掌抚在谢诘倾散开的乌发上,怀中人的气息微弱,肩膀单薄消瘦,像是怀抱着一片羽毛,似乎随时会消逝会陨落,他小心翼翼,连声音都不敢太大。

    “半个多月前在墨兰谷,爆炸的滚石砸死了沁阳王的弟弟萨诺,沁阳部为了血仇更加频繁的伏击骚扰翡城,我向公主和横阳草原驻军发帖,请他们到翡城议战,本打算联和横阳,安西,横阳驻军三方之力围剿枯月关的沁阳守军,让他们先退回西漠腹地,但经多方商讨后,公主提议以围剿枯月关做幌,分出一部分兵力,绕过枯月关,经横阳草原直接攻打沁阳王帐。伏击沁阳王帐的计划很是顺利,只是没有想到平阳侯通敌,我领军到枯月关时,沁阳已经人去楼空,意识到翡城可能已经失守,公主先带兵回到翡城城外拖延住格兰桑,我想方法与躲进暗道的百姓取得联系,以狼烟为号,相互配合,两面夹击,再次夺回了翡城。”

    谢诘的意识在消散的边缘,他竭力让自己辨出这段话中隐藏着什么,“所以驸马并不知晓你们有伏击沁阳王帐的计划?”

    罗临逸将一缕发丝绕到了谢诘耳后,指腹触到了谢诘冰冷苍白的耳廓,他的手指停留了半刻,似不舍撤去,又似是不忍道:“公主与驸马日夜相处,驸马若暗中通敌,公主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只是公主还惦念着一些情谊,不愿相信平阳侯会真的做出来。她给所有人都留了退路,唯独给自己没有留。”

    寒风终于撕裂了谢诘的胸腔与血肉,连疼痛都变得模糊,他像将死的鸟,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坠入无边的黑暗。

    风雪越来越大,他恍惚回到了幼时,在梦魇中听到了熟悉且陌生的争论声。

    “烧这么严重,就算带着也走不了多远,还不如扔在这里。”

    “他父母已经不在了,去世前将孩子托付给我们,我们怎能扔下孩子走了”

    “我们是在逃难,他现在这个样子就是累赘。”

    “这能怪的了谁,怪他自己不争气,偏偏这个时候生病。”

    “走吧,别看了。”

    阳光灼热,酷暑难耐,连年的大旱让无数人流离失所,男人低头亲了亲怀里只有三四岁的男孩,男孩闭着眼,双颊因持续的高温,变得潮红。

    男孩已经处在了半昏迷的状态,男人将他放在了一处房檐下,用破败的衣物给男孩遮起了一点阴凉,没有啼哭,没有告别,就这样安静的被留在了这样,男人最后深深地看了男孩一眼,像是在看着自己可以预料到的命运,然后决然转身拖着瘸腿跟上了前面已经走出很远的流民队伍。

    谢诘听到了离开的脚步声,四周逐渐变得寂静,他明白代表着什么,只是残存的体力不容许他睁眼,不允许他祈求,不允许他哭泣,他不知道在那无望的黑暗中躺了多久,听到了如母亲般的呼唤。

    女子眉眼温柔,右眼坠着一枚泪痣,怀抱温暖,轻轻将谢诘从地上抱了起来,她说:“我唤孔泥,大雍朝的国师,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师父。”

    “你将是我唯一的弟子。”

    谢诘的病被治好,他从无父无母饥不裹腹的逃难流民变成了大雍朝除皇帝之外,最尊贵的国师唯一的弟子。

    春去秋来,他住在国师府里,跟师父习字作画,疾病与死亡,逃难与抛弃离他越来越远。

    八九岁的男孩站在孔泥身边,四周灼灼的桃花都抵不过男孩眉眼间的艳丽,太过漂亮精致的五官,谢诘有一瞬间的讶异和惊为天人,但师父却第一次显出肉眼可见的不虞。

    谢诘小心地抬头问:“他是谁”

    男孩艰涩的开口,“我是你的师兄。”

    眼前这个男孩是他的师兄,是师父虽然不愿不认但无法拒绝的一个徒弟。谢诘第一次见面,在一种怪异的气氛里便了解到了这个事实。

    可谢诘不在乎,他不在乎师父认不认,他喜欢这个突然出现的师兄,他一个人在国师府待了太久,他欣喜终于有了一个同伴。

    他不清楚师兄的来历,师父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但他觉得或许与他一样。

    谢诘伸出手,勾住了男孩的指尖,郑重其事道:“从此以后,我来保护你。”

    “听说国师府新来了一个男孩,一直以国师的弟子自居,你说他到底什么来头,国师压根就没有认,他到底哪里来的脸一直待在国师府。”

    “若我们有他一半的死皮赖脸,咱不也是国师的弟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个男孩像是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捧着肚子大笑出声,“哈哈哈,国师大弟子,国师二弟子,国师小弟子,以后我们都是国师的弟子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放肆!”谢诘气红了眼。

    为首男孩转头,满是不屑,“还以为是谁呢?既然来了,正好比试比试,让大伙看看你这个真国师弟子可比得过我们这些自封的国师弟子。”

    谢诘又惊又怒,短小的拳头还没有挥出去,为首男孩一拳便砸到了谢诘肚子上,疼痛刹时涌来,他忍住满眼的泪花,不管不顾,一口就咬在了为首男孩的手腕上。

    为首男孩吃痛大怒,“你狗啊!”举起的另一只拳还没有砸到谢诘身上。

    谢诘身体一轻,已经被一双臂膀抱住跳开数米。

    谢诘抬眼,几个男孩一哄而上,全部冲向了阮青河,阮青河握紧了拳,几乎拳拳到肉,以一种蛮狠的发泄方式,揍得几个男孩毫无还手之力,他抬腿跨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几个人,补充道:“你们随便说我也就罢了,你们若再敢动他一指,说他半句不是,我定会让你们百倍来还!”

    谢诘站在一旁抽了抽鼻子,努力忍住没有给师兄呐喊助威。

    满天繁星,阮青河跪在院子里,谢诘抓着师兄的衣袖,跪在旁边,哭得不成样子,“对不起,我不该冲动,是我连累了师兄。”

    谢诘大多数情况下都不理解,不论发生什么,犯错的人是谁,到最后师父惩罚的人都会是师兄,这样的区别,让他更加自责愧疚,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师兄。

    “莫哭,给你看一个好玩的东西。”阮青河用手指擦净谢诘脸上的泪水,他展开掌心,借着月光,谢诘看见师兄的手心里躺着一只编制可爱的竹叶垂耳兔子。他轻轻一扯兔子的尾巴,兔子的耳朵立马竖了起来。

    谢诘被兔子憨态可掬的样子逗乐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开心点了吗?”阮青河的眉眼温柔含笑,瞬间冲散了谢诘心底所有的顾忌和阴霾。

    “师兄。”谢诘呢喃出声。

    “小诘。”记忆中的音色,但却变得更加成熟低沉。谢诘缓缓睁眼,在黑暗中看到了微尖的下颌,视线上移,是轮廓好看的薄唇和挺立的鼻梁。

    阮青河的手掌抚在谢诘的肩背上,似乎害怕谢诘会碰到背后的伤口。

    谢诘猛然往后撤,满眼惊惧,阮青河的手,愣生生僵在了半空,他无所谓的收回手,倾身将谢诘整个环到了怀里,他的身上带着外面的冰寒和一丝辨不太清的烟味。他手臂慢慢收缩,有些疼惜的将谢诘拥紧,紧贴着自己跳的有些快的心脏,“抱歉,以这样的方式来见你。”

    谢诘喉中哽咽,眼前的人那样不真实。

    阮青河一下一下轻轻地抚着谢诘的头发,缓和他的情绪,温声道歉道:“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来这里。”他似乎是失而复得,小心翼翼,那样慎重谨慎。

    谢诘将头埋进了阮青河胸口,委屈与绝望如潮水涌来,他紧紧的抓着阮青河的衣襟,无声的流泪,要他如何啊,面前这个人,他明明深爱着,但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那些悲妄无辜的生命与他都脱不开干系。

    但此刻他抛弃了所有理智,只是在这个朝思暮想,熟悉的怀抱里宣泄自己连日来的情绪。

    “莫哭。”阮青河轻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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