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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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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诘很想相信罗临逸的话只是一句玩笑,但又清楚的明白他的眼眸中藏着怎样深沉的恨意,如若没有罗怀孺,如若当时随罗临逸来西漠的是罗怀孺,今日局势不会是如此模样。

    雍都像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他不敢去回想哪里还深藏着怎样的罪恶,起先谢诘以为他在师父身上总归是看清了一些,他从来没有认为朝廷有多么光明磊落,但如今,他还是感觉到他把一切设想的太过美好。

    入冬之后,谢诘立在窗前,见到了翡城的第一场雪,洁白的雪花飘然落地,将整个天地染成了一片苍茫的白色,掩住了它下面所有的悲苦与战火,连年的战争与偶尔战事失利的洗劫屠杀,让这个城池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寂静与空荡,饥寒与死亡不分老幼年少,和所有人如影随形。

    谢诘站了半会儿,便体力不支,扶住了窗槛,屋内冷如冰窖,在这个炭火稀缺到几乎看不见的地方,谢诘至今不太了解他们是怎样抵御严寒,又有多少人在年复一年的冬日里病逝。

    沁阳驻在枯月关,这场大雪让他们的生活也趋向严峻,他们是草原游牧,严冬,对他们而言就是失去食物,一场事关生死存亡的战争与大雍缓缓拉开了序幕。

    谢诘用手巾捂着唇咳了数声,刚欲转身,窗户上突然出现了一张笑脸,少女明媚的脸颊像是冬日里暖阳。

    “群舞”

    “先生的风寒可是好些了将军托人在外县买了药,我给你带了过来。”

    谢诘急忙打开门,招呼少女进屋,“快进来。”

    季群舞将手里抱着的汤婆子和中药递给谢诘,把身上落得细雪怕干净才进了屋,塌她的唇角扬着笑容道:“先生需要我去给你熬药吗?”

    “不用。”谢诘将手中的汤婆子还给她。

    季群舞却摆了摆手,没有接,“我用不上这个,是专门带过来给先生的。”

    谢诘低头看向怀里的汤婆子,外面套着绣了古松祥云的绿色暖绒,抚在布套上的手指,能感觉到属于布料的温暖与柔软。

    季群舞见谢诘愣怔,解释道:“先生不要嫌弃,这边平常的人家其实不会用到这种东西,它是一位进都行商的亲戚带回来送给我娘的。如今我也用不到,便拿过来给先生,你执笔落墨,手不能跟着我们生冻疮。”

    谢诘道:“既然是带给你娘亲的,送我并不妥当。”

    季群舞扯起的唇角有一丝僵硬,努力让自己与平常无异道:“她用不到了。”

    谢诘神色微僵,他不是迟钝之人,这样细小的表情变化,他亦看的清楚,小心问道:“你娘亲……怎么了”

    季群舞犹豫了一下,强做轻松道:“她去逝了,娘亲身体一直不好,大夫说她恐难撑过这个冬天,其实早有准备,只是没有想到会发生的这么快,不过……比起在病痛折磨下痛苦的活着,逝去也很好。”少女的眸中闪着细微的光,“逝者不可追,活着的人总还是要替逝者好好活着。”

    谢诘发现这里的人或许是每日都可能面对死亡,对于逝世有比雍都人更加豁达洒脱的认知,他不便多说,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少女。

    季群舞喝了半口,抬头迟疑道:“其实今日过来……还有一件事求先生。”

    “你说。”谢诘顺势也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听她之后的话。

    “过几日可能要与沁阳交战,我写了生死帖,并不能确定这次战事后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少女低着头,额前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眸中光彩,她的声音很轻,说得也很平静。

    谢诘知道生死帖意味着什么,一般出征的士兵并不会写生死帖,只有军中作战,领了特殊任务的将领或士卒才会写生死帖,生死帖一交,十出十死,存活的几率近乎没有。

    谢诘毕竟不是军中人,也并不方便问是什么任务,他看着眼前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本该是最好的年纪,却在这样一个满目苍痍的地方,拿起长刀,走上了战场。

    “群舞。”谢诘声音嘶哑。

    少女纤细的指尖摩挲着杯壁,继续道:“若真的回不来了,希望先生可以帮忙照看一下江寒,因为以前的事情,翡城中大部分人对他都怀有偏见和厌憎,除了先生我不知道还能把他托付给谁了。”

    谢诘平复了许久,才轻声道:“好。”

    少女红色的裙摆拂过门槛,她转身唇角扬起一抹灿烂耀眼的弧度,问:“不知先生有什么愿望吗?”

    谢诘的目光落在少女年轻艳丽的脸庞,心中猛然涌起的巨大无力与悲哀让他几乎支撑不住站立的身体,嘴唇翕动了多次,才嘀喃道:“我愿陌上离去的少年,都能平安归来。”

    承平三年冬初,连续下了半月大雪,白雪覆城。沁阳多次侵扰大雍境内未果后,率兵进攻翡城。与守城的横阳军交战不敌,沁阳撤军溃逃,至墨兰谷,山体轰然炸裂,三万沁阳士兵连带将领,无一生还。

    战报传回翡城,满城欢庆,但伤兵营里的气氛却有些凝重,房间里燃着炭火,外面大雪未停,天寒地冻,里面倒是暖和。

    一位年轻气盛的士兵,咬着白布把自己胳膊上狰狞的刀伤包扎好后,眉头深蹙,轻啐了一口血沫道:“这场仗打得算个狗屁的胜利!”

    他对面的老兵,靠坐在墙壁上,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直放在地上,绑着木板,缓声道:“不管怎么样,沁阳这次死伤惨重,应该能消停一段时间。”

    立马有其他士兵插话问道:“少将军真提前派人在墨兰谷埋了炸药?”

    年轻士兵拿话讽道:“不然那,你还真以为是老天爷帮忙。”

    “是谁埋的炸药啊?”

    老兵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不紧不慢道:“墨兰谷出口呈喇叭状,内宽外窄,自古便是兵家伏击的好地方。少将军早些时日便派了人暗中勘察地形,标记了两个地方埋藏炸药,沁阳部若敢攻打翡城,定让其有去无回。为了以防万一,埋藏炸药和引爆炸药的人都签了生死贴……”

    士兵有些焦急,“老焦,你就别卖关子了,直接说是谁?现在如何了?”

    众士兵附和。

    老兵叹了口气道:“是一个小女娃和咱们少将军,少将军倒是平安回来了,但那小女娃因山石坠裂阻了逃生之路,活活被炸死在了山谷里。”他的瞳眸混浊,似是在回忆,“爆炸停止之后,少将军派人去寻,翻遍了整个山谷连半块完整的碎尸都没有找到。”

    众人唏嘘,“可惜了。”

    年轻士兵愤然道:“现在说这些,什么屁用都没有,若真可惜,当时签生死贴时,就不会缩在背后,让一个小姑娘上。”

    众人被怼的哑口无言。年轻士兵却话锋一转道:“也不知道少将军是什么意思,我们都到这里了,沿着秘罗江驾马行军,不出三天三夜就能回横阳部,现今却什么也不做,干耗在这里,难道真要替小皇帝守这劳什子城池。”

    老兵瞥了年轻士兵一眼,提醒道:“我们如今虽不在雍都,但也要慎言。”

    年轻士兵却并不理会,继续道:“我他娘就是憋屈,当初若投得不是军籍,早拍马回横阳了。”他语气忽然一顿,压低了声音道:“你们看不出来,小皇帝把我们送到这里,就是往死里耗,这仗就算赢了,也是狡兔死,走狗烹。”

    旁边有士兵附应了一声,叹息道:“

    哎,看少将军的意思。我不想多想,只想跟着少将军,”

    年轻士兵又吐了两口血沫,有些丧气道:“我他娘就是不想像条狗一样再被圈回雍都。”

    谢诘帮一个胳膊骨折的士兵固定好木板,才直起身,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走到几个说话的士兵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刚提到的姑娘,具体叫什么”

    士兵不假思索,连忙回道:“季家的,军中任百夫长,应该是叫群舞。”

    听清名字的那一刻,谢诘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人已经下意识,疾步奔出了门槛。

    还没有到主将军帐,便听到了喧闹声,远远有路过的士兵探头往那边望。

    “凭什么你能活着回来,舞姐姐就不在了。我不信!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她明明还活着,只是你们没有找到。”男孩双眼通红,但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泪来,他奋力挥开试图拉住他的手臂,“放开我!你们不找我去找,我一定能找到舞姐姐,她还答应我过年给我包饺子,她从来不会食言。”

    “小寒。”罗临逸想安抚男孩,但只笨拙地握住了男孩单薄的肩膀,道歉道:“对不起。”

    男孩一直忍在眼里的泪水,因为这一声诚挚悲痛的道歉,瞬间溃败,眼泪夺眶而出,“你骗我,我不要你的道歉,我不要!”

    谢诘快步上前,将男孩环在了怀里,他本来想过来求证罗临逸,士兵说得是不是真的,可如今看到眼前这般场面,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罗临逸看见谢诘,艰难的唤了一句先生,难得手足无措的站在了原地。

    江寒的泪水已经濡湿了谢诘的前襟,他埋在谢诘怀里,哭声沉闷压抑,他的哭声很小,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小兽的呜咽悲嚎。

    谢诘的手掌扶住男孩过于消瘦的脊背,他的身体又冷又薄,谢诘不敢用力,小心地抱着,他从未想到七八岁男孩的身体能如此脆弱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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