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伤兵
不远处有几栋小土房围成院子,谢诘这才发现这里距季群舞的家很近,少女返回院子,很快取了一把铁楸回来,在缓坡下找了块地方,埋葬了大狗的尸体,谢诘看着江寒摘了几簇白花,扯下花瓣撒在了孤零零的坟茔上。
谢诘没有问大狗是如何受伤,又是谁杀了它,他越来越多的发现现实的无可奈何,他不知道去责备谁,也无法肯定的评判谁对谁错,只是返回书院时,沿着另一条血痕找到了一个捕兽的土坑,坑底竖着长达一臂的铁刺,血液混着兽类的皮毛与血肉已经在坑底凝固。
江寒每日还是会按时来上课,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了。谢诘在柳山学院教书的几个月里,听说罗临逸带兵与沁阳交战过许多次,其中有胜也有败。随着夏日消逝,天气慢慢转寒,沁阳进攻翡城的次数愈加频繁。
最近一次交战中,横阳军更是死伤惨重,军队退回翡城后,下令彻底关闭城门,没有令牌任何人都不准迈出城门一步,同样任何一个人也不准进来,书院也因为紧张的战事,提前结束了课程。
没了学院的工作,谢诘经常会随着城里自愿成立的志愿队伍,随他们去伤病营照顾受伤的士兵。
中年男子咬着毛巾,满头的虚汗,他努力稳住声音,盯着谢诘落在他腰部的手指,哑声闭眼,视死如归道:“拆吧。”
谢诘屏着气将男子腰部缠得白布解开,露出古铜色皮肤上一道两指宽,用针线缝合起来的刀伤。
伤口已经结疤,当时情急之下缝合的黑线与皮肉完全生长在了一起,像是在男子腰侧爬满了一圈黑色的毛毛虫。
谢诘吞了口唾沫,将剪刀在烛火上烤红,用力按着男子下意识往后缩的腰背,用剪刀的刀尖挑开缝合的黑线。
不论多么小心谨慎,黑线挑开的刹那,鲜血还是疯狂往外涌出,男子痛苦的低哼。他是平戎军难得剩下的几个幸存者,几个月前身上的旧伤刚好,就又执意编入横阳军队,上了战场。
从战场上再次下来时,身体几乎被沁阳的□□横腰斩断,一半的肠子都露在了外面,营中大夫给他缝针治伤,本来没有抱活下来的希望,但没想到他竟然在连续昏迷了二天二夜后,高烧消退,奇迹般的苏醒了过来。
最后一节黑线挑开,谢诘握着剪刀的手指,已经完全麻木,汗水浸湿了后背,但他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放下剪刀,用清酒清理伤口,重新撒上药粉,包扎。
士兵一口吐掉毛巾,沉重地喘了许久的气,惨白的脸色才慢慢恢复了一些血色,他躺在床上,看谢诘把染红的布清理掉,虚弱道:“你一个教书的先生,怎么想不开来这里做这些事”
“平戎军败是朝廷对不起你们,我做这些只是希望替朝廷赎些罪孽。”
士兵欲张口大笑,却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你这人倒是有趣,替朝廷赎罪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
谢诘坐到床边,平静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朝廷决断也是人来做,难免会出错。而且官权越大所做决断便关系更多人的生死,若有分毫私心,造成无法弥补的结果,是决断官员的错误,也是提拔他任用他乃至整个朝廷的错误。”
士兵盯着谢诘的眼睛,似乎要辨别出这句话的诚意来,道:“听说谢先生来自雍都,曾任太傅,是当今陛下的老师。”
谢诘道:“是。”
士兵眸色幽深,“陛下也能有错吗?”
谢诘轻声道:“他也会有。”
士兵用大掌捂住了自己的面目,胸腔剧烈起伏,想嚎哭又不能嚎哭出声,平戎军败,兄弟战友惨死在战场上,鲜血尸骨,历历在目,这些明明都是朝廷的错误,他心中清楚,可他不敢说,一句怨念都不敢发出,但今日却毫无预兆的被一个于此无关的文弱书生说了出来,他悲愤更觉羞愧。
谢诘等士兵冷静下来,问,“从雍都押护到平戎军营的粮食是霉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士兵回忆道:“早就知道了,霉粮那么大的事,就算将军有意隐瞒,可怎么瞒得住所有人。但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原本以为这件事情将军既然清楚,就一定会上疏解决。他暂时隐瞒,也有隐瞒的道理,我们便装作不知情。”
谢诘问,“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平戎将军隐瞒粮草的动机吗?”
士兵斜睨了谢诘一眼,嗤笑道:“勾结叛军吗?他若真叛军,怎么会万箭穿心死在战场上。”
士兵的语气并非作假,谢诘接触士兵已有大半个月,今日才敢试探着让他放下戒备,问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他相信士兵既然开口了,在这种关键问题上必然不会骗他,他疑惑道:“可平戎将军的尸体至今还没有找到”
“将军万箭穿心死在了我的面前还能作假。”士兵侧头,用冷厉的目光盯着谢诘,“你不会和那些人一样也怀疑将军与沁阳勾结?”
谢诘不知士兵说的那些人是谁,但猜测多半与朝廷有关,他摇头道:“我并没有怀疑平戎将军,只是确实好奇将军的尸体去了哪里?”
士兵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他突然语气一顿,神色也跟着凝重了起来,喃喃道:“将军没有与沁阳勾结,但并不代表军中无人与沁阳勾结,枯月关战,墨兰谷战,甚至是翡城一战,沁阳每次都像是早就知道我们的战术布局。军中若真有暗鬼,将军尸体的不翼而飞,何尝不会是暗鬼的有意为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在了将军身上。”
谢诘注意观察着士兵的脸色,在他锁眉思考的间隙,插话问:“你知道孟阔吗?”
“孟阔”士兵疑惑了一下,才慢慢想起道:“将军身边的副将,但此人沉默寡言,也不与我们一起玩笑,有些印象但是并不熟。”
“他与平戎将军或者左氏有什么恩怨吗?”这话谢诘问得直白,士兵眸光微动,显然也听出来了谢诘的言外之意。
孟阔有问题。
士兵皱眉在记忆里搜索了许久,“没听说有什么恩怨,孟阔是太仓令刘大人的远房表侄”
士兵还继续说着什么,谢诘没有听清,他猛然捏紧了衣袖,指节寸寸泛白,雍都太仓令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但显然这种事情若没有人特意说,远在西漠边境的人根本不会知道,自然也不可能把孟阔与太仓令联系起来。
但西漠这边想不到,雍都呢?廷尉府呢?这么重要的线索,他审问孟阔当天,常远泽给的信息里怎么半分都没有提起过,是没有查到疏忽了?还是说故意隐瞒不想让他知晓。
谢诘帮士兵掩了掩被角,恢复神色道:“今日我问你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谢诘没有大张旗鼓的问询,而是花费了大量时间,取得士兵的信任,在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问这些话,便是害怕他这样莽撞的调查求证,会让士兵像太仓令,孟阔,程云一样招来杀身之祸。
士兵点了点头,他不清楚这个从雍都来的先生要做什么,是谁的人,但在这么多天的相处中,明晓他并无恶意。
门扉打开,谢诘跨步迈出门槛,士兵的目光直直锁在谢诘端挺的脊背上,看他从房檐下的阴影迈进灿烂的阳光下,从心底升起一丝渺茫的祈望,希望他想求之事能有结果,此去一路平安无虞。
谢诘经过院子,走进旁侧并列的几间土房,除了重伤的士兵有单独养伤的房间外,其实大多数轻伤的士兵都挤在这几间土房里,换药包扎。
谢诘将剩余的绷带和伤药拿进房间时,看见季群舞和罗临逸也在,他们穿梭在伤兵中间,帮助士兵清理伤口并上药。
接近徬晚,房间里来处理伤口的士兵慢慢减少,大夫将最后一个士兵的断骨接好绑紧绷带,也背起医药箱准备回家吃饭。
罗临逸走到谢诘面前询问道:“先生待会儿若回书院的话,可否让学生跟你一起。”
谢诘疑惑,“书院现在除了老院长外,没有其他人,你跟我去书院做什么?”
“不是去书院,是去见一个人,恰好与先生同路。”
谢诘不明所以,看向罗临逸身后的季群舞,少女朝他眨了下眼,笑容烂漫,道:“去见我娘亲。”
谢诘后知后觉,视线在两人身上扫了好几圈,男子丰神俊逸,少女明媚艳丽,确实极为登对,遂关心道:“你们何时……是否快了些可有写信给罗大人说……”
谢诘关心的话还没有说完,罗临逸的脸色从红到白转了好几个色,季群舞却噗得一声笑了出来,解释道:“不是啦,先生不要误会,我与罗将军没有什么,是我娘亲想见将军,她身体一直不好,将军体恤,打算亲自走一趟。”
谢诘尴尬,连忙道歉,“是我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