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驸马
出征西漠的军队从雍都郊外出发,队伍的最前面是几位主将和骑兵,中间是步行士兵,落在最后面得是装载辎重的马车和后勤部队。
谢诘便被安排在后勤部队里,身边有同行的士兵看护着,谢诘不需要负重任何东西,只需要步行跟上队伍,但就是这个简单的要求对谢诘而言也是极其困难。
烈日高悬,天气酷热,越往北走,人迹越是罕至,到最后几乎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步,满地的黄土,四周是高可一人的长草和荆棘,举目望不到尽头。这里还未到西漠地界,更不是草原,遥遥仰望,仍能看见隐在烈日下的模糊山峰,谢诘踩在被太阳烘烤的炽烫的黄土地上,嘴唇干涩,双腿酸软沉重,每一步都像是突破极限的垂死挣扎。
所有人都在竭力赶路,除了车轮声,马蹄声和脚步声外再无其他。
谢诘垂着头慢慢走,他已经落下许多,接近队伍的末尾,远远却突然传来一阵陌生的马蹄声,与拉着辎重车的马匹踏在黄土地上的声音不同,它轻快有力,节奏迅速,谢诘抬头间,一声短促的马嘶,马蹄声已经近在了耳边。
骏马身上灼热的气温扑在谢诘脸上,他定在了原地,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眉目冷峻,因为天气炎热,他微微敞开黑色的里衣衣领,显出完整的喉结和线条漂亮的锁骨。
跨步一跃,少年便跳下了马背,手里牵着缰绳,走到了到谢诘面前,清清亮亮的一声称呼,“先生。”
罗临逸作为横阳军的主将,一直走在军队的最前面,谢诘突然看见他,有些惊讶,“你怎么返回来了”
罗临逸拍了拍马背,让马鞍和脚蹬对着谢诘,解释道:“军队休息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们要赶天黑前走出这片灌木草场,先生若不介意,让它载你一段路程。”
少年的神色认真,谢诘犹豫了一瞬,便点了点头,他被罗临逸扶着爬上马背,少年牵着缰绳走在马匹右侧,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囊递给他。
谢诘仰头抿了一口水,他虽然很渴但喝的并不多,只润湿了唇瓣和咽喉,这一路上,对所有人而言,水都是稀缺资源,而且罗临逸水囊里的水也没有太多,他喝完后,将水囊欲还给罗临逸,问,“还需要多长时间到翡城”
“快的话,半个月。”罗临逸却没有伸手接水囊,只盯着谢诘干涩的唇,道:“先生留着吧。”
他眸色中显出几分疼惜和自责,谢诘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这一路上帮我诸多,与普通士兵相比我已是难得轻松幸运,更何况我还是一个降职受罚的罪人。”
罗临逸低声道:“总归是我和行玉连累了先生。”
谢诘道:“与你们无关,我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情,不论结果如何,它都是我的决定和选择。”
少年沉默着跟在马匹旁边,脚底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拉长,谢诘盯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有些过意不去,马好歹是罗临逸的马,疲倦消退之后,便不好意思一直占着,“临逸。”他轻唤道:“你休息会儿,我下来走。”
罗临逸仰头,阳光给他冷峻的眉眼镀上了一层金辉,他似乎在沉默中想通了一些事情,扬起的唇角温柔肆意,“不论到何时,先生永远是先生,没有学生骑马,老师走路的道理。”
谢诘叹了口气,他不太习惯争辩或者说服别人什么,对于很多并没有那么重要的事情,他本能的妥协道:“不若同骑吧。”
罗临逸不可置信的抬头望向谢诘,半响,才小心的确认道:“可以吗?”
“嗯。”谢诘点头。罗临逸翻身上马,胳臂绕过谢诘的腰拽着缰绳,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点距离,不至于太远,也不至于太近,但背后之人的呼吸足矣落在前面之人的脖颈处。
落日慢慢西垂,天幕变成了一片梦幻的红色,微风卷着草叶,沙沙得响,偶有一两只毛羽鲜艳的野鸡或兔鼬从草底窜出。军队已经走到了一块平坦的草地,四周环山,再往前走,就要翻越最近的一座高山。
罗临逸下令让队伍在这里休息,明天一早起来进山。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遍布整个山谷的帐篷已经被支起,各营将领提着麻袋,把水和干粮挨个分发给士兵。
谢诘坐在架起的火堆旁,他把一个麦饼串在树枝上烤得焦脆,罗临逸骑着马把各军营巡察了一遍,返回后,径直坐在了谢诘身边。
谢诘本打算把烤好的麦饼取给罗临逸,麦饼却突然在串的并不牢固的树枝上转了一个圈。
谢诘的表情僵住了,只见麦饼正面还算烤得微黄,但背面几乎完全变成了焦黑色。谢诘把麦饼从树枝上取下来,打算留给自己吃,再重新烤一个。
罗临逸却伸手从背后直接拿走了烤失败的麦饼,叼在了口里,几口下去,麦饼已经没有了大半。
谢诘复杂的看向罗临逸,罗临逸疑惑的低头看了看剩下的麦饼,复又看向谢诘,眨了眨眼无所谓道:“先生不论烤成什么样子,予学生而言都是人间美味。”
谢诘猛地咳了数声,一时之间无法把罗临逸的脸和这句油腔滑调的话联系起来。
谢诘欲说话,不远却有人走了过来,女子一身墨色戎装,扎着高马尾,利落潇洒,容色清丽,他连忙起身行礼,“公主。”
女子随意的抬了一下手,已经席地坐在了火堆旁,“无需多礼,在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
罗临逸并未表现出惊异,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顺手捞了一只冷硬的麦饼递给风依梧,继续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风依梧的五官在火光的映照下逐渐清晰,并不是明媚艳丽的长相,她的鼻子,嘴巴趋于小巧,脸部轮廓柔和,若不是穿着戎装,而是如寻常女子一般穿着钗裙,定是难得一遇的婉约清雅美人。但这些仅仅只是设想,事实上,见过风依梧的人,并不会将她与清雅美人联系在一起,作为安西军主将的二公主有一双如鹰一般的眸子,淡漠锐利。
风依梧咬了一口冷饼,慢慢的嚼着,视线却始终盯着一个方向。
满天繁星下的草场中有一个坐轮椅的模糊黑影,随着轮椅辗在地上并无规律的嘎吱声,黑影慢慢向前移动,野外的地并不平坦,有鼠兔挖下的洞,有交织错综的枯枝长草,轮椅每一寸的移动都极为艰难,几株长茎的藤草缠住轮椅的轮子,坐在轮椅上的人影用力的动了动,轮椅不但不能再继续向前,甚至因为扭动的力气过大,马上就会椅倒人翻。
风依梧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轮椅旁边,长臂一揽,就将椅上的人抱到了怀里。风依梧抱着人,从火堆旁径直走过,怀中人像个孩子一样安静的卧在风依梧怀里,垂下来的两条裤腿轻轻晃着,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谢诘抬头,与怀中人视线刚好相撞,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冰冷麻木,盯着人就像盯着一团死物。只倏忽一眼,谢诘便全身发寒。
罗临逸侧身挡住了谢诘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的视线,压低了声音说:“这几日军中都在传平阳候有癔症,没有人敢到他近前,先生还是不要多看。”
“癔症”谢诘瞳孔收缩,怎么会有癔症雍都内怎么没有听一人提起过既然有病,怎么能与二公主成亲谢诘有太多疑问。
风依梧与平阳候的身影已经在转角的暗影里消失。谢诘捏紧了手心,这哪里瞧着像一对新婚燕尔,根本就是一对报仇索怨的鬼嫁郎。
罗临逸不知从那里找了一件披风,帮谢诘系到身上,继续道:“学生听公主提起过,她在西漠那边找到了一位隐世的偃师,偃师有五六成的把握帮平阳候做一对可以灵活活动的假肢,到那时,平阳候的癔症或许也能跟着好转。”
谢诘心底的不安和不适感,并没有因为罗临逸的话减退多少,他拥着披风进了帐篷,又是噩梦缠绕的一晚。
半个月之后,行军的队伍到达翡城,风依梧与平阳候带领一小波士兵先转去了烟云关,罗临逸带领剩下的军队到翡城内驻营扎寨。谢诘与他们分离,前往柳山书院。
书院有些偏僻接近城郊,拐过几个小道,入目是一片槐树林,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整个柳山书院便被掩藏在槐树林里,再往前走,夹道栽着几棵歪脖的桃树和挺直的梨树,几栋土房围成四合院,门口的木制牌匾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柳山书院。”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眉眼祥和慈爱,看见谢诘,弯腰拱手便是极为尊敬的一礼。谢诘连忙阻止他的动作,“待罪之身,怎敢受此大礼。”
老院长笑得柔和,“使得,有道是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从也,先生来于雍都,是天子的老师,所知所学强老朽甚多,受着虚虚一礼,自是妥当。”
谢诘随着老院长进到书院,教室书房食堂,笔墨纸砚课本,整个书院只是看着简陋,其实该有的都有,几乎一应俱全,院子中央还摆着一座与普通人等高的女子石像,女子一身甲胄,一手握剑一手执书,神色温柔平静。
老院长道:“这座书院是程将军建的。”
“程将军”
老院长提起故人,满眼的崇敬与感激,“便是罗小将军的娘亲,程将军来我们这儿时,听说罗小将军才四岁,到了这里,一待就是五六年,便集资建造了这座书院。”
谢诘也有一些记忆,罗临逸的母亲战死在枯月关关外,葬礼的倚仗回都,满都恸哭。
石像周围摆了许多东西,叫不出名字的白色花簇,木剑,弹弓,青杏,女子垂眉含笑,音容宛在。
谢诘听到慢慢接近得脚步声,他回头看到了一身戎装的罗临逸,他的眼神温柔,就那样安静的注视着石像,“她离开时我才四岁,都快忘记她的模样了。”
谢诘轻声安慰,“你娘亲若看到你如今模样,也会为你自豪。”
罗临逸没有否认也没有接话,转了话题,道:“横阳军的营寨就驻扎在不远处,先生第一次来西漠,若有哪里不习惯,或者有什么其他需要,可与我说。”
“一切都好。”谢诘摇了摇了头,对于眼下的一切都满意,只是罗临逸明明也是第二次来这里,但似乎已经极为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