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李舒没有心思去管沈娘和李俶相见之后的执手相看泪眼。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永王谋反?怎么可能?
“日前永王在高仙琦的护送下退至广陵,以防我军的侧翼袭击,”广平王道,“谢暃带兵突围前往,两军已经成对峙之势。”
“如今留守九江的,是郑煜的亲兵,他们主要抵挡高适的进攻,也是咱们能到达的地方。”
郑煜。
李舒听到这两个字,竟然出奇的陌生。
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到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脑子,而是惊跳得发颤的一颗心。
“小叔因为当日阿翁离开长安时未能通知广平王府而心怀怨愤,”广平王继续道,“此时只有你出面劝说,让小叔和郑煜交出兵权,他们才能保得性命。于江陵百姓,是免于战火,于大唐万民更好事。”
心怀怨愤。
李舒皱眉。
直到现在,李舒还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那个一向心怀万民的永王,会是个因为私情而举兵反叛自己父兄的人。
这其中必然有原委。
事到如今广平王没必要骗自己,李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或许他隐去了些关键的信息,又或者是些许微妙的变化促成了今天的局势。在她看来……李舒摆弄着自己掌握的寥寥几点,勉强得出结论。
李俶既然想要自己和阿侦到江陵军中做说客,只能说,比起叛贼被诛杀的结局,他还是希望永王活着。
这背后还藏了什么,广平王和永王之间如今牵绊着的究竟是亲情、少时相交的知己情,还是别的东西。
李舒分辨不清,也根本没办法分辨。
“永王割据江陵叛国,宇文川知道吗?”她忽然道。
广平王方才一番话,明显是斟酌良久的作品,其中说出来的东西不少,隐去的却显然更多。
至少……李俶在见到宇文川亲兵的时候,还不是现在一副愁得要命的嘴脸。
……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彼时和沈娘相见,实在激动非常。
回想宇文川将自己一行人送走的时候,非但没有半点担忧,还十分感激广平王不远千里的相送。但凡宇文川知道一星半点永王如今的处境,他会这样放心地把自己和阿侦交给李俶吗?
广平王瞬间停了话头,颇有些茫然地看向李舒。
“领兵的人只有谢暃和高适吗?陛下会只让两个文臣来围剿叛国的藩王?”李舒目光凛冽,“伪燕正在政权交替之际,安庆绪野心勃勃,此时不增兵到前线,却先处理远在后方的永王吗?”
“永王不是置家国安危于不顾之人,就算你们怀着别的心思想要他交权……就连暂时联合抗敌的缓兵之计都不愿意用吗?”
广平王:“这其中有些事,我来不及与你细说。”
李舒:“只是殿下不想与我说罢了。”
李舒将他的话堵回去,“从此处去往江陵,少说还需几个日夜,殿下若是想讲,从高祖开国时讲起都来得及。”
“阿舒,”广平王抬眼,用无比真诚的眼光看着李舒,“人是会变的。”
李舒一时失了气势,方才咄咄逼人的气焰竟然被他一个“变”字浇灭。
“现在已经是……至德二载,”广平王道,“永王会变、子熙也会变、就连你自己,阿舒,你就能说,自己还是两年前长安城中的那个人吗?”
李舒看着他,眼前的广平王。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鬓边已经可见几缕华发,他眼角攀上细纹,甚至连脊背也有些佝偻……
可明明,李舒想着,他比子熙,还要小上一点。
至德二载……
一句时辰,恍惚了时辰。
自己上一次见到子熙是什么时候?
天宝十四年,长安城的城楼上。
匆匆一眼,她来不及看他鬓边的发,更看不清他眼角的纹。
李舒低头,是自己一双被冷水浸透的双手,粗糙,且布满了棒槌磨出的新茧。
洛阳宫中清苦,除却在浑浊的皂角水中一瞥,她已经太久没有照过铜镜,不知道自己容颜几何。
“……殿下,”李舒道,“我不知道你如何看人。”
“不过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她说,“虽然我现在老了、丑了,但是李舒仍是两年前长安城中的李舒。”
她抬眼,“可是殿下。”
广平王被她唤得打了个寒颤。
“殿下还是那个我在兴庆宫中初见时,叫我到你府上陪沈娘打马球的,广平王吗?”
……
士卒来报,有敌方使节前往议和。
那是个晴天,却忽地飘了雪。
“议和?”函清把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你确定,不是来‘宣旨’,或者……骂战?”
这高适看着文文弱弱的人,领起兵来竟很有些莽夫的意思。永王后撤至广陵的消息不知道被谁透露到了唐军那儿,不过两三天的光景,谢暃就顺着风带小队潜了过去,转眼已经交战几回。
郑煜这边,正焦头烂额地派遣人回护永王,谢暃的兵马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明明在江陵的土地上,却根本找不见人影。
于是九江阵地只好人人当起缩头乌龟,任高适在门外骂得多起劲儿,都不露半个脑袋。
谢暃本没有这等将才。
郑煜和他同窗、共事的年月不少,他做事最讲究个“中规中矩”万事都以不出错为先。今日他能被远派来江陵做监军,郑煜就万万没有想到……
怕是,郑煜暗道,无关公事,却饱含私仇。
……仇怨。
呵,郑煜自嘲地笑笑。何止他谢润煦一人痛恨郑子熙呢?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快要把自己淹死在怨恨中。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
是不是一切都会好好的。
她会安安稳稳地嫁一个人,哪怕没有什么深情,日子过久了也总会收获家人。她会平平安安地生几个孩儿,几十年之后子孙满堂,享天伦之乐。她还会得封诰命,因夫君出将入相而步步升迁,成为长安城中最德高望重的夫人,百年以后随夫家配享太庙而受世代供奉……
思绪不经意地跑远,郑煜用尽全力才将它牵扯回几分。
半年多了。
从马嵬驿出走后,他不知道自己是沉浸在这种幻想中的时间多,还是脚踏现世的时间多……恐怕还是现世,毕竟他太忙了。
可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
他的生活被自己简单而强硬地一分为二,总结成公事,和思念……不、如今只能叫“追念”。
郑煜没见过谢润煦超出他那些规矩和老成之外的行事是什么样的,或许这样的人疯狂起来才更该叫人害怕。
更何况与他同行的乃是江东节度使韦陟,此人极富才干,其父为郇国公韦安石,和谢家相交日久。韦陟作为世家子弟中难得的将才,本该早早展露头角,却硬生生地被李林甫压了这些年,如今得太子青眼,定要展示一番……
郑煜揉了揉眉心。
这些都是难处,想了也没有用,徒增烦恼罢了。
再难对付的人,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自认对江陵还算有些掌控,就算两人齐心,广陵也不容易攻破。
眼下最棘手的是……
他们的战略部署不止一次地外泄。
就连永王回撤之事,本来也该是机密中的机密。
军中有奸细,还级别不小,有一个钉子插在鞋底上,走得越快只能越不舒服——必须要彻查!
可这人如今究竟在广陵,还是在九江……
思绪纷繁杂乱,有如一团乱麻,郑煜想得脑仁儿直疼。
“咚咚”两声敲门声,猛地将郑煜的思绪抽离。
“……阿郎?”
函清探进门半个身子,被郑煜骤然抬起不掩锋利的眸光吓得一哆嗦。
“进来吧,”郑煜抬手挡住眼睛,他深吸了两口气,若不是十万火急,函清不会贸然打扰,“……什么事?”
“对面送来的,”函清上前,将一个传信的竹筒放在郑煜案上,“说是要派使者前来……议和。”
“议和?”郑煜听到,果然也是眉头一皱,“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没敢看啊……”函清小声地凑过去。
“阿郎你说该不会是血淋淋的一条胳膊、腿,什么的吧?”函清盯着那竹筒发愣,“高适那个性子,每天都骂得那么难听,他嘴上说‘议和’,该不会要背地里抓了什么人砍得稀烂来威胁咱们吧?”
“呵,”郑煜轻蔑地一笑,“我倒是想看看,如今还有什么人能威胁到我。”
他伸手去打开竹筒。
“啪”地一声,盖子打开。
就在这一瞬间,郑煜却愣住了。
函清“嗯”了一声,吸着鼻子到处嗅嗅,“这怎么……哪来的香味儿呢?”
香。
味道很淡了,可郑煜还是一瞬间就闻出来。
……她说她是不明白的,只是这味道闻起来就很贵。
……他说不妨事,多些个檀香显得庄重。
永王潜心研究了不知多少日夜,终于在一众草木之中混淆出了梅香,他那时笑吟吟地对郑煜说,你看梅花本应踏雪,我却叫它自香火之中徐徐升起,可见这“逆天”之事,也并不是全然的不可能。
后来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或许只是一时兴起,自家中后院捞了一把松枝撒进去,于是这清新气又添了苦涩,便真像是雪中寒梅与雾凇相对,凄苦但坚韧,孤单却温情。
就像他们之间的那些刻骨铭心,如有命定刻画般地总笼罩在一场蒙蒙大雪中,叫人也看不真切……于是情,也叙不出口。
郑煜根本止不住双手的颤抖,他近乎粗暴地将竹筒倒扣过来,信函之下压着一个小小布包,磨损日久已经看不出原先香囊的样子,只知道其中包裹着香粉,乃是他郑子熙最最魂牵梦萦的那一种。
……吾赴洛阳,终寻得舒娘为特使前往议和,还望子熙慎重待之。至于停战议和之事,两日之后寅时,吾自在阵前,静候佳音。
广平王的字。
说的是李舒娘的事。
“阿郎!”
函清久久没有等到阿郎搭话,偷偷跑到边上去溜号。
他倚在窗边,透过窗缝往外面看着。
“你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