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
宇文川话音刚落,李舒打心底松了一口气。
“咱们先做最坏的打算,”她道,“就算朝廷视我等如污点,阿侦是殿下的世子,不会出事,我要照顾阿侦,殿下自会想办法救我,而且还有子熙……想必他不会看我去死。至于沈娘,她是广平王发妻,有李俶自己去想办法。”
“小川,”她看向宇文川,“阿瑶十四岁就进了永王府,这些年我和阿姊都当她做亲妹妹。你们相识也有些年月,她第一回从王府回娘家还是你亲眼看着的……”
“……我知道,”宇文川被她目光照耀,竟有些感动。
“她不能跟我们回去,”李舒道,“她被这莫名其妙的皇家宿命折腾没了青春最好的年华——我们已经老了,但是她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我明白,舒阿姊,”宇文川语意坚定,“就是豁出去我宇文川这条命,我也必定护小瑶周全!”
……
至德二年二月。
江陵被围已经将近两个月,交战不少,两边互有胜负,永王的军队出奇的顽强。
先前,永王还在保持理智,想着跟兄长好好陈述利弊,再不济他亲自前往灵武见一面,把自己这忠得不能再忠诚的一颗心掏出来给兄长看一看,叫他放心让自己继续呆在江陵……反正此地文臣武将兼备,作为战场大前方的后背再坚实不过,进可攻、退可守,眼下他正想着派兵援助睢阳的事情,可是李亨一天不放权,自己就没办法轻易调度军队出城——
可惜一纸檄文彻底击碎了永王的冷静,面对从四处赶来围堵九江的泱泱大军,他心如刀绞。
只要打开城门,将阿兄安排的将领迎入城中,把权利亲手奉上,再孤身一人前往蜀地,就能……
就能干什么?
子熙能和自己同行吗?他放得下自己守了整整五年的江陵吗?可将他留下又是什么后果?他是皇亲,又有残疾,他带上个叛乱的帽子可以被阿兄“高抬贵手”“兄弟情深”地宽宥,可是其他人呢?
高适会放心地用一个曾经追随藩王谋反的将领吗?子熙、函清、姜戍、高仙琦……这些追随自己的人,又该是什么下场?
城门外一声声叫战的鼓声摧毁了永王的最后一丝防线。
他闭上眼睛,只能回想到当年自长安出征前见到倩悦的最后一面……他只能看到高高的城墙影子,连上面是不是有人都不知道。可他知道倩悦一定在上面看着自己,甚至已经听到了她的哭声……
多高的城墙啊。
这么坚固的长安城啊。
阿耶年近古稀,从长安一路跑到蜀地,毫发未损。
虢国夫人逃窜,被广平王追到的时候,还有穿戴一身绫罗盛装……
“我不想搏出个什么,”他缓声道,“我只是……不想就这样妥协。”
“从来都是这样……他们安排什么,我就只能接受。”
“他们说,我身子有缺,养在宫里不详,我便从小长在兄长家中。”
“他们说,我是个瞎子,不应该学得太好,我就连大声背诵文章都不敢,连看书都要靠偷。”
“他们说,我的后院不该只有倩悦一个人,我就只能再把别的娘子接进府中。”
“他们说,郑子熙不能继续留在朝中,我就亲手把你送到江陵。”
“现在他们想要拿走我的一切,就只是让我活着。”
可是“活着”这件事,对如今的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李璘的目光精准地望向郑煜,像两头绝望的孤狼在走投无路时终于看到了同伴。
“可是他们不知道……”李璘的声音很轻很轻,“我的一切,早就被他们……彻底毁了。”
郑煜没有说话,他只是站起来将佩剑拿在手中。
他知道永王从来不缺决断的魄力,而是在无数次心中交战之中,不屈的心终于战胜了反战的悲悯。
或许早在马嵬,他几十年来的信念就已经崩塌。
他的国不复存在,他的家也分崩离析,他的君主狼狈地跑下神坛,新的王以胜利者的姿态接手残局,却一遍又一遍地囿于内部争端,而忽视正在危急存亡中的江山黎民。
这不是他的君,他的君已死。
这也不是郑煜的君。
郑煜走出门,他踏上的是反击的征程。
没有人知道……
连李璘自己都不知道。
从最开始,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小郑煜,第一次被领进永王府,见到年轻的藩王开始。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郑煜的君,从头到尾,都只有李璘一人。
……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李亨将特使谢暃的奏章狠狠地摔在地上。
刚要进门的广平王身形一闪,堪堪躲过“袭击”,连忙跪倒在地。
李亨听到了动静,瞥了儿子一眼,也没有出声叫他起来。
“朕是想要他死吗?”李亨顾自说着,“朕只要他把兵权交出来、把江陵让出来——他大可以去到蜀地侍奉太上皇,过他的清闲日子——朕要他享清福,却被反咬一口?”
眼看着反攻洛阳的计划就要施行,本以为简单威胁一下就能拿下来的江陵却迟迟没有好消息。睢阳的张巡和沈绩还等着援军,远在洛阳的宇文川更需要后续部|队的补给,再这么拖下去……
广平王没有说话,他恭恭敬敬地伏跪在地上,哪怕现在的他心如擂鼓,激动得快要爆炸。
“你……来做什么?”李亨一腔火气发泄完,终于有了和儿子叙话的兴致,他低眼看着老老实实是的儿子,心道朕还没有解你的禁足,你却自己跑到眼前来了,儿子长大了是不听话……
“启禀父皇,”广平王的头没有抬,他递上一封奏折,“据宇文川回报,安禄山已被其子安庆绪诛杀,洛阳按住了消息秘不发丧,唯恐动乱,此乃是我等进攻的大好时机!”
李亨被这忽如其来的好消息惊得一愣。
“好、好啊,”他重重地拍了书案,叫广平王站起来叙话,“你这就吩咐下去,必须全力支援宇文川,吾等反攻洛阳就从此刻始——”
说道此处,李亨却忽地顿住了。
支援……
现在哪里有兵能去支援呢?
要不是自己这个该死的弟弟,国家危急存亡之际,竟然一心想着拢权内斗!
“儿臣还有一事要奏,”广平王察言观色,觉得到了最好时机,“乃是……解决江陵之乱的方法。”
李亨的眼睛蓦地亮了。
“……你说什么?”他眉毛一挑,“细细说来。”
广平王:“此先宇文川曾带领下属密探洛阳宫,意外找到了先前被叛军掳至洛阳的永王侧妃及世子几人。”
“什么?”李亨震惊得要命。
彼时计划离开长安,他还真想过要不要着人去一趟永王府,但是……
但是当年出走的郑煜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将江陵培植成为东宫的领地,甚至,他和永王根本没有一点反目的迹象。养虎为患啊……江陵非但日见繁华,还逐渐被永王牢牢抓在了手里……这让李亨十分不悦。
得失利益,他心中时时在算计。
天知道他看着阿耶惊慌失措被杨国忠鼓动着逃窜的时候他满眼都是——良机、良机!
三十年太平天子终于倒下。
阿耶、阿耶,你再不走,孩儿都已经老了!
只要永王没有世子和姻亲……就算他的权利继续膨胀,终究也不是威胁,没人会支持一个废人——尤其是无后的废人。
“王妃宇文氏已经病故,侧妃李氏和世子李侦正在宇文川军中,”广平王继续道。
他的声音里有些细微不可查的颤抖,李亨还沉浸在震惊中,没有功夫想起来自己儿子的王妃是不是还有生还的可能。
“阿耶,”广平王叩首,自从李亨登基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过自己的父亲,“小叔如今一心反叛不思归顺,想必是因为家人在长安遇害,而当时我东宫没有伸出援手……可是如今咱们帮小叔叔找回了妻子,倘若让李氏和世子前往阵前劝说小叔叔——小叔向来最重感情,不费一兵一卒而解江陵之困,未必不可能。”
劝说?
李亨想到的,只有“威胁”二字。
“……你觉得可行?”李亨冷静下来,沉声问了广平王一声。
“儿臣愿亲领世子和李氏前往江陵,”李俶叩首,“此番若不得小叔兵权,儿臣再不领兵!”
好大的口气。
李亨垂眸看着跪倒在眼前的长子。
这不禁让他怀疑,此去江陵究竟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赌上这么多的东西……和永王自幼一起长大的情谊?还是他打的是永王手中兵权的主意,想要让从此江陵直接成为他广平王的地盘……
可惜如今形势危机,反攻洛阳是第一要务,李亨还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琢磨儿子。
“朕就准你去江陵,”李亨道,“永王交兵后,你让他自己去蜀地陪太上皇。”
“事情办成之后,谢暃统查的三路军队和江陵的兵,朕全都交由你调遣——反攻洛阳必须一举成功。”
李亨的眸子中散发出狠厉的光来,他像是看猎物一样地看着广平王,这个自己亲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元帅被困在灵武,也已经有将近两个月了。
培养心腹,最讲究一个张弛有度,他要让自己的儿子明白,他一天还没有坐上自己的位置,他手中的一切,就都是自己给予的。
“俶儿,”他亲切地唤人,“你不会让阿耶失望吧?”
“必不辱使命!”
广平王离去,屋子中一下子空静下来。
李亨看了看儿子离去的背影,直觉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是关于这个能干又聪慧的长子的。
是什么呢?
李璘、永王,他的王妃和世子……
烛火摇曳,发出“噼啪”一声。
电光火石之间,李亨忽地想通。
王妃!
广平王的王妃,彼时她在永王府中做客,被他大手一挥一起遗忘在倾颓的长安城中了!
不知从何处来的一阵阴风,李亨的后背上被惊起一片小疙瘩。
永王最重感情,和王妃感情甚笃。
他为此不顾忠义、孝悌、不惜反叛大唐,只为给自己这个罪魁祸首添堵。
李俶。
……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