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侦儿出生得不容易。
或许从他诞生在世上的那一日气,便奠定了这一世的悲欢坎坷的基调。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李舒还总是会反复回想这一个紧张的夜晚。
此时此地的每一张面孔都在她的脑海里无比清晰,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能精准定位。
缘起注定追寻到很久很久以前,结局就在不远的将来。这是最后的枢纽,命运的齿轮转动,终究把我们都遥遥落在时间的遗弃之海。
从此之后,一切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乐康带着人赶到的时候,李侦喊出了他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声啼哭。
屏风内有庆祝声,李舒听到了永王在喊倩悦的名字。
她在外间,拉着张良娣的手腕。良娣早已经放弃了挣扎,现在李舒手下一片青红。
“娘子、娘子,”侍女慌乱地跑出来,“娘娘唤你,”她匆匆喊李舒的名字,李舒抬头间,竟见侍女的脸上满是泪痕。
“娘娘怎么了?”李舒松了手,张良娣捂着手臂在地上打滚。同时,门外她那女史也终于冲进门来,与她家主子滚作一团。
“阿舒……”王妃面色苍白,李舒赶忙冲上去拉住她的手。
“娘娘,我在呢、你说,”眼泪一瞬间就留下来,明明平日里那么健康的人,怎么一瞬间就虚弱成了这样?
“阿舒……我可能……”倩悦虚脱得简直说不出话。
侍女们还在不停更换热水,稳婆和太医满头大汗,王妃的血出得太多,这样下去就是神仙来了也无能为力。
“不会的娘娘,”李舒猛地摇头。
“倩悦……”永王跪在窗边,已经失声。
“我要是……”倩悦吃力地闭了下眼,“你能不能,看顾侦儿……”
她话未说完,便昏死过去。
“娘娘、娘娘——”李舒被吓到了。
永王听了李舒这一声叫唤,惊得失神。
“你们还在干什么?”张良娣推倒了屏风冲进来,被带倒的烛架顷刻间点燃了屏风,火苗顺着帷幔噌地一下冲到了房梁上。
张良娣在一片混乱中冲进来,此刻她已经毫无庄重可言,满头珠翠早就被李舒抓了个便,层层锦缎的衣衫在地上翻滚得破烂不堪,就像个疯妇一般。
李舒回头,天已经微亮。
原来过了这么久,这漫漫长夜,也不是不可逾越。
她拔下发间玉簪。
这是当年郑煜初送给她的那一支。
真对不住了,她心道,你这么干净,如今却要见血了……
“李舒你这个贱人,你竟然敢——”
张良娣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舒的步伐忽地顿住。
这混乱的房中,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
“敢在此处撒野,你是不要命了吗?”
乐康抓住了张良娣的头发,只稍一用力就将人扯倒在地。
她带来的人训练有素,不肖片刻就接管了局面。
屋内的火还没有成势,便被踩踏扑灭。
她甚至还带来了两个医丞,接替了担惊受怕一整夜,早已经双腿发软、徘徊在崩溃边缘的老医丞。
张良娣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疯了、疯了,这些人都疯了。
我可是太子良娣,我刚刚诞下皇孙!全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来贺我的喜,所有的人都要给我行礼,这些人竟然敢这么对我……
“李乐康!你不过是个公主,我是太子——”
“张氏?”乐康看过来。
到底是皇家威严。
只这一眼撇过来,就让人心生寒意。
她甚至觉得是太子在看着自己、甚至是……圣人在看着自己。
“你今日羞辱我兄长和嫂嫂,我亲眼所见,”乐康缓缓道,“你若不想被太子殿下休弃,就识相些快快自行离去罢。”
“休弃?”张良娣站起来,“哈!你可知道——”她伸出手指指着乐康,“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来此?是太子殿下关心兄弟,深夜叫我前来慰问!你、你们,竟敢如此羞辱我。等到天亮,等到太子殿下亲临,我看你们还如何狡辩!”
李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
那人说道太子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蜷缩成一团,握着妻子的手的永王,浑身瑟缩了一下。
“张氏,”乐康上前两步,捏住了她的下颌,“我从前以为你只是没有尊卑,现在看来,你还没有廉耻。”
“李乐康,”张良娣的眼睛血红,“你以为你能如何?你不过是个嫁了人的公主,你阿娘从前不过是个小小美人,位子还没有我高吧?她到死一共见过圣人几面?你这些年拼了命地搏圣人的眼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惊天的出息,谁承想就嫁了个没有脑子的武夫——”
乐康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贬损我的人?你还不配,”她居高临下地说,“沈绩在府外已经备好了马车,张良娣衣衫不整,还是赶紧回东宫去歇着吧。”
“我是、你——”
她被人强行拉了起来。
“有沈卫使带羽林卫亲自送良娣回宫,你大可放心,只要良娣好生歇息,不要与太子殿下胡乱编排攀咬,良娣此刻的狼狈形容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乐康掏出手绢,满脸厌恶地擦了擦手,“今日屋中发生的事,我如果在外面听到半个字。”
她顿了一下,“你们就都别活了。”
满屋中的人立时跪倒,齐声道了个“喏”。
终于清净,乐康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李舒。
她瘫坐在地上,疲惫地抬起脑袋。
两个人都叹了一声。
……
“娘娘无事了,多亏公主殿下,”李舒给乐康斟茶,两人对坐在偏殿中,“我先代娘娘和小皇孙谢过殿下。”
乐康带来的医士十分靠谱,两剂汤药下去,王妃的血终于止住。只是耗气动血时间太长,生产时又受了惊吓,恐怕要仔细安养好一阵时间了。小侦儿也没什么事,如今安睡在娘娘早安排好的奶娘怀中。
“我没帮上什么忙,”乐康看着眼前形容凌乱的宿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舒多谢公主殿下,”李舒放下茶具,在乐康面前站定了福身,“今日李舒以下犯上,冲撞贵人,若不是殿下,李舒此刻怕早已身首异处。”
她说着就要跪下去,被乐康一把扶起来。
“李舒你干什么?”她大声道,“我、我和那张氏是,私人恩怨——你不也是满月宴上看出来了,才想到来找我的吗?”
“再说太子殿下是我兄长,他又不会把我怎么样——我看他最近和沈绩交往得愈发好,眼下就算是为了沈绩,他也不能轻易说我……”她嘟囔了一声。
她说着将李舒拉回榻上坐下,“也不看看你都什么样了,可赶紧歇着吧,别一会儿在我这晕了,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将你怎么着了。”
李舒看着她,眼睛酸涩,一股泪眼看就要流出来。
“欸、欸欸你干什么?”乐康提着裙子后退了一步,“我可警告你啊李舒,你给我憋回去,我是看你我性情相近才要帮你这个忙的,你要是现在跟我摆那些我最厌恶的小娘子做派,我可转身就走,再也不管你永王府的事了!”
李舒还那么愣愣地看着她。
乐康再待不下去,赶紧退了两步,“我去看我阿兄和嫂子了,你自己跟自己玩儿吧你!”
她出了门,李舒又听见她交代门口的侍女端些热水吃食,还有别忘了拿被子。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
晨光透过窗奁洒在李舒的身上,很温暖,好得不太真实。
情绪起落太大,李舒有些头晕,好像漂浮在空气中,两脚落不到实处。
她向后撑了一下榻板,才恍然惊觉自己的手还在颤抖着,根本就停不下来。
她松开右手的拳头,玉簪还在其中,洁净如初。
李舒的泪滚落。
好累啊,全身都碎了那么疼。
集中了太久的神志终于散开,她躺倒在阳光中。
子熙……
她心中念着。
原来这就是了吗?
你的世界。
……
隔日,太子殿下便来探望。
还好张良娣并未随行,他行止如常。看着侦儿的时候笑得真像是个慈爱的大伯。
他甚至还和李舒问了好,嘱咐她好好照料王妃。
可李舒看着永王和殿下之间的交流。
却觉得什么东西改变了,永王本不清明的目光被什么笼罩了,变得更加飘忽不定。
半月后,李璘亲往东宫,颇郑重地拜访了太子。
“你想……立侧妃?”太子看了看面前的弟弟,有些琢磨不清他的心思。
虽说自己原本是有这方面的打算……
但是那日在张氏在他府中被打成这个样子,他应该是对那王妃看重的很啊。
“侦儿出生后,臣弟思虑良久,”李璘缓缓道,“从前府中大小事务都推给倩悦,此番她倒下,王府上下连一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
太子抬起头来打量他。
永王却看着地面自说自话,没有一点看向他的意思。
“还请阿兄为臣弟斟酌,寻个能为倩悦排忧解难的人,”李璘伏在地上长叩首。
太子摸了摸下巴。
人选……他倒是物色了不少,只不过,从前是想着能做正妃的。
山南道离长安太远,他和宇文川又向来没什么交集……反倒是如今杨国忠在宫中的关系根深蒂固,右相又用雷霆手段拿下了朔方和剑南,内忧外患,东宫必须有握在手中的军队才行。
除却东宫羽林卫、广平王能领的一部分禁军,最多再加上驸马沈卫使手上的几百内宫禁卫……太少了,他现在太需要能握在手上实打实的兵权了。
只可惜东宫良娣位置已满,再向下册封未免显得诚意不够。
况且永王府的世子已经出世,就算没有王妃,宇文川也会拼死维护永王府……和东宫。
“此事……”太子斟酌良久,终于将永王从地上扶起来,“阿兄先答应了,过些时候,我会与阿耶商量的。”
“臣弟谢过阿兄,”李璘作一长揖,“只是还有一事,臣弟自知不妥,但是还斗胆请阿兄帮忙。”
李亨牵扯了下嘴角。
欲扬先抑?
璘弟也终于……对自己用起心思来了吗?
“你先说说,”李亨道。
李璘又长揖,“拙荆病中思念家人心切,恳请阿兄召山南道节度副使宇文川回京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