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飘摇风雪夜
正是黄昏, 薄暮的夕阳穿透玻璃,均匀地落在两人的面前。
只是见到郁棠的这一刻,宋明珠便像是从朝气满满的青年, 变成了暮霭沉沉的老人。
宋明珠的房间里陈设极简,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沙发、茶几和床, 床上散落着些许画稿,当然,在偷渡的船里,这算得上是豪华套间了。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因而显得有些许晦暗,郁棠站在小小的玻璃窗前, 身后的宋明珠正动作迟缓地替她倒着热茶。
“很完美的谋杀,若是我再蠢笨些,这大概是个圆满的结局。”
郁棠接过宋明珠递过来的热茶,却并未入口, 她只是捧着它, 温热穿透茶盏渗入她的肌肤, 可在这北国的冰天雪地里,郁棠犹觉衾薄不堪寒。
宋明珠颓然地坐在床上,她整理着自己的画稿。
“郁棠,你是怎么想到的?”
“如果不是某些破绽,这案子原本是不容易反转的。”
“我其实始终疑惑你是否还对林月升存着几分真情, 不然为何我建议你离婚,你却始终拖延,后来我明白了,是因为你还在等一个时机去实施你的计划,那就是你要杀了林母, 把她的尸体伪装成你的,让林月升背上杀妻的罪名。”
“要完成这偷天换日的计划其实很简单,首先,你选择分尸,这样便于你处理那些会显露身份的东西。第二,行李箱里的项链和珍珠耳环,是你刻意放进去的,只为佐证你的身份。”
“第三,你和林母都是稀有血型,在小院里你刻意留下了林母的dna,为了不引起怀疑,你甚至还和林母染同色的头发。同时,为了避免你的父母被传召去验dna,你提前把你的父母送出国,留了假地址。最后,我和宋拂衣都对你的遭遇知情,你一旦身死,我们必然怀疑林月升。”
“当然,这案子还有些许细枝末节,例如藏在绿萝里的摄像头,之前是被你藏在其他地方,后来为了便于被发现,才被你藏到了绿萝叶里,例如,为坐实林月升的罪,你用林月升的手机,发表了所谓的杀妻计划,恰巧我撞见了林月升是bhb会员,不然你也会想法子让我知情。”
“若你还是不明白,那我从头到尾说一遍,那天你到了林家,故意与他们发生矛盾,撞歪了摄像头,这是为了避免摄像头拍到之后你作案的场景。”
“那晚的晚餐里,你应该下了迷/药,林月升睡得很死,对在卧室外杀人分尸的你一无所知,你处理好尸体,分装在两个行李箱里,第二天清晨,你给林月升留了纸条,告诉他宋明珠已死,你要出去避风头,叮嘱他不要乱讲话。挑着邻居遛狗回来的时间出门,却只让她看见你的背影。”
“为了让林母的‘旅游’显得更真实,你没有立刻出境,而是停停走走,制造假象,至于所谓语音,你若有心,用平日的声音混剪,不是专业人士未必能听得出来。”
说完,郁棠将手中的茶盏搁下,她转身回望,她的手已暖和不少,可心底却是冰天雪地。
听完郁棠的分析,宋明珠痴痴地坐着,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的阴影下,全然不见昔日耀眼的明珠。
“最后那条不对,更多是因为我想等林月升坐牢,再离开这里。”宋明珠笑得悲凉,她说,“我以为这计划足够完美。”
“你想报复,我可以告诉你成千上万种让林月升痛不欲生的法子,甚至不需要你付出远走异国他乡的代价,你为什么要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宋明珠低垂着头,她说:“郁棠,你是光明磊落的人,你不知道林家的人多阴险,林月升的确对我起了杀心,他之前还气得我父母病发住院,我父母年岁已大,我识人不明,使他们为我担忧,已是罪过,如果累及他们性命,我万死不能赎。”
此刻的宋明珠涕泗横流,往日对林月升的情意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对父母的愧疚。
“你是何时对林月升起了杀心?”
“那次林月升喝了酒,他以为我是他妈,把什么心里话都吐了出来,他不仅要我的钱,更要我全家的命,在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前,他不会同我离婚的。我杀他妈那晚,原是他们预备杀我,行李箱原本是替我准备的,你信我的话吗?”
“宋明珠……”
宋明珠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她步履沉重地走到郁棠面前:“我父母那边……你能不能……”
替宋明珠戴上手铐的那刻,郁棠闭上眼,她轻声说:“你父母那边,我会帮你遮掩,不会让他们在毫无准备时知晓真相。”
两人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直到郁棠再次开口。
“考虑到你曾长期遭受家庭暴力,林母和林月升先起杀心,并且林家人出了谅解书,预计法官会轻判,你出狱时,你的父母还年轻,轮不到我去照顾。”
宋明珠抬头看着郁棠,她嗫嚅着嘴唇,在惊诧中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郁棠抬手轻抚着宋明珠的眉头,轻轻擦去她的泪珠。
“某种程度上,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你父母来说,你活着接受审判,好过你作为受害者,孤苦无依地躺在冰柜里。”
郁棠更宁愿是宋明珠因将计就计反杀林母,诬陷林月升,哪怕最后锒铛入狱,至少宋明珠依然活着,好过前世宋明珠身死,林母顶罪,而林月升成为最大赢家却还敢出谅解书的结局。
“另外,在我来的路上,林月升逃狱,被车撞死了。”
听闻这个消息,宋明珠笑了许久,她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眼里涌着热泪。
“原本没能见林月升的报应,我是不甘心的,可想到……林月升……此刻我心甘情愿了。”
郁棠一言未发,她闭着眼,回想着早前和林月升的对话。
“我之前采集了你的dna进行比对。”
林月升不屑地看着她,他愤愤地说:“那尸体不就是宋明珠的吗?采集我的dna做什么?”
“尸体的dna证明,行李箱里的碎尸,和你有亲子关系。”
林月升的脸上浮出茫然的神情,他倏地站起来,大声说:“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我妈亲生的,宋明珠才是我妈?”
郁棠哭笑不得,在这群走进监狱的男人里,林月升还真是骨骼惊奇,不同常人。
谁会往宋明珠是林月升他妈这个方向想?
“你没想过行李箱里的人,或许是你亲爱的母亲吗?”
“那被我处理的那些……不是宋明珠那贱人……”林月升的眼里终于浮出惊恐,他疯狂地咬着手指,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原来林母的头颅和骨头,宋明珠留给了林月升,让他在阴谋得逞的快感中,亲手毁掉自己母亲留存在这世间的最后痕迹,还真是杀人诛心啊。
“宋明珠……老子要杀了你……”林月升如同疯狗一般,想要从审讯室逃离,可郁棠并未给他这个机会。
据说在临死前,林月升一直在疯狂地拨打着某个电话,可惜,电话那头的人并未接听。
“那人怎么可能是我妈?”
这是林月升留下的最后的遗言。
谁能想到杀妻情切和爱母如命这两种情绪,会同时存在在林月升身上呢?
守在走廊的探员敲了敲门,在开门前,郁棠解开围巾,搭在宋明珠手上,遮住她腕上的手铐。
冷风从走廊灌进来,郁棠看着痴痴笑着的宋明珠,有许多想说的话,却不知从哪句说起。
郁棠始终跟在宋明珠身后,在探员将宋明珠带上车前,宋明珠忽地回头,她对郁棠说:“如果没有林月升的事,我们本该成为很好的朋友。”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本该,按照宿命的轨迹,宋明珠会丧生于情人的刀下,可如今宋明珠总算活着。
郁棠站在树下,目送装载宋明珠的车远去,婆娑的树影投在她的身上,恰好遮住她的脸庞,让人看不清神情。
送走宋明珠后,在边陲小镇的某座亭子,郁棠热了一壶桂花酒。
“故人怎么不现身?”
从暗处走出一道人影,郁棠头也不抬地斟酒。
“按理说远来是客,可我向来小气,不和讨厌的人喝酒。”
“听说你要被破格提拔为hunter的正式侦探了。”
郁棠莞尔,她握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桂花酒。
等到喝完杯中佳酿,郁棠才抬眼看眼前的许甜甜,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他脚上戴着电子脚铐,大概是被保释出来的。
此刻立在她面前的人,是前世在隧道案里英勇牺牲的许甜甜,而远处站立的骷髅,是阴谋陷害她的人。
骷髅向许甜甜走来,骨架与血肉重合相聚的瞬间,凝成鲜活的许甜甜,他眉清目明,却夹着复杂的情绪。
“我想,你的动机该是记恨我活了下来,而你的妹妹却死在猎人手里……你在隧道里挺身而出时,大概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怎么轮到我时,连这些腌臜手段都用上了呢?”
郁棠轻声笑着,像是在同他做最后的告别,她原本将他当朋友,没想到这朋友竟然是在背后暗害她的人。
每每回想起来,郁棠真是恨不得回到过去,亲手将许甜甜的脑袋洗干净,送到白老大的枪口。
两人目光相接,见许甜甜眼含愧疚,却又听他说:“如果不恨你,我不知道可以恨谁?那个混蛋已经死了,可他的女儿还活着……为什么别人都死了……而你还活着呢?”
郁棠愣了愣,她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这么荒谬的话是谁告诉你的?”
“你是该打我这个巴掌的,我如今才知道那想法多么荒谬,有封匿名邮件……”
不必等许甜甜说完,郁棠便能猜到这封匿名邮件是谁的手笔,除了谢兰因,还能有谁呢?
“你恨我,那我该恨谁呢?被莫名其妙卷进这些泥沼的……我该恨谁?”
许甜甜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郁棠,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她分明伫立在黄昏里,却仿佛立在刀光血影之中。
“对不住……”
“许甜甜,我与你没有要说的话,更不会原谅你。”
前世牺牲在隧道后,官方为其举办了极为隆重的祭奠仪式,万人空巷只为送他最后一程,许甜甜的英雄高义,仿佛宫殿般壮阔宏伟,可惜这庞大的宫殿,竟都搭建在她的血肉之躯上。
而她全然无知,将他当做可以信任的人,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免他于丧生枪口的命运。
“郁棠对不起……”
“那你就背负着这份愧疚,活下去吧。”
许甜甜还没来得及说话,郁棠便已转身离去,她的身影在傍晚的大雾中消隐。
“对不起。”
许甜甜的话被隐没在风中,而郁棠已踩着黄昏走远。
对许甜甜,她的确心怀怨恨,可她能有幸重来,自然不会拘泥于这所谓的前世仇怨。
郁棠有更宽广的道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