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诉说
◎dreama
她注意到了他的手机。
这个不起眼的存在,在他们谈话其间,竟悄无声息地亮起了三次。
他自己大约是没有发觉的——他不知何时已将其调成了静音模式,又漠不关心地搁置在手肘一侧。因而,那里便像极了一座门可罗雀的冷宫,坐落在一个不偏不倚能刚刚好挡住他视线的位置,让他的目光难以惠及于它。
前尘往事似乎已说了好一段时间,长到连服务生都已不再来给他们续上咖啡了。那些车祸与桃的碎片被他积攒了太多,似乎已有了些喧宾夺主的意思——若是再讲下去,只怕到时会变得虎头蛇尾,只得草草结了。
这等结局,非他所愿。
于是话题,终于又折回到了故事启始的那一封封邮件上。
“总之,在那之后,我便回复了她,并就此断断续续与之联系了将近一年的时日。”
听到这里,青瑶轻轻一笑,只道:“这倒不大像你的性子。”
他沉默两秒,却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权当默认了青瑶对他的这般评说。
他知道,她虽轻描淡写地一问,重点却是飘然落在了“将近一年”这四个字眼上——的确,这个时限之于颇有目的的他而言,是有些长了。青瑶亦是十分清楚,他从来不是一个蠢笨到会与敌人斡旋许久的人,更没有那样一副达成了目的后还要藕断丝连的性子。
故此,她只随意地评说,却是在等待他的解释。
但他只用清冷的喉音回答:“的确奇怪,我总想知道邮件的对面究竟是何人。”
似乎得到的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这令她稍稍挑眉:“为什么?”
“熟悉感。”他答得没有犹疑。
这字眼仿佛又有些难以消化,因而她顿了两秒才答:“所以你觉得,这个邮件的主人,果然是曾经的旧识吗?”
“我还不曾妄下这种定论。”
“那你们,平日都聊些什么?”
“聊得不多,大抵不过是她那边的风俗,未来人生选择,聊过天气,还聊过这家餐厅。”
“……这家餐厅?”
青瑶的睫毛不经意地颤动。
“嗯,”齐琅低沉地应了一声,而后便侧了头,将目光投向了靠窗的视野处——和对面的那座砖红色大教堂,“这家餐厅,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与她联系。”
“……”
“很巧的是,那一次与她联系,竟然正是前些日子你发烧的那几日,青瑶。”
此时此刻,他已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认真地投进了她的眼眸之中。在她的记忆里,他很少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青瑶,若是细细端详的话,便能发觉——那似乎是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宠溺与温柔,而多了两分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她住在这里吗?”她轻声询问。
“不是。”他很快否认。
“那么,是因为你们都曾来过这家餐厅?”
齐琅不置可否,倒是话锋又转,再次掌控了主动权:“她是a市的学生,大学毕业后,来到这里继续深造。”
青瑶没有出声,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的口中的这段故事——脑中却又好似有一根弦,被一只无形地手轻柔地拨动着,发出了细小的“嗡嗡”声。
“而她来这里的时日,也恰好是你出走那几天、我循迹追来这里的时候。”
他说完这句,便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要等待青瑶给出任何的回应。对此,她了然于胸,故而,倒也不负他所望地淡淡开了口。
“这样听来,倒是巧得很。”
她此时的神色一如平常般安静,带着淡淡的疏离,像极了她与别人说话的口吻。他又看了她好几秒,似乎是没有找到什么显而易见的破绽来,于是索性不再执拗地等待,继续了那个还未完的故事。
“我赶来这里之后的第二个早晨,得知那时,她也正在这间餐厅里。”
青瑶稍稍抬眼:“你见过了她?”
“不,”齐琅再一次否认,“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那个令我不得其解的事。”
“……”
“我们那时,”他一字一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的确在同一间餐厅,点同样的餐品,坐在同样能看到对面的位置,但是,我确信那时我所坐周围,绝无一个如她一样的人存在。”
——你能想象得到吗?
那种感觉,那种情景,那种在感官上的反馈,在脑颅中的敲打,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在不同的时空与她相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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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c
严格说来,这本不是一件大事。是否喜欢吃一个东西,无非只是关乎个人喜好而已。
但他总是心里有鬼的。这缠人的鬼日日夜夜徘徊在他的耳边,提醒着他那场车祸时散落在血泊中的一颗颗桃子。
从此,那些染血的桃就变作了他噩梦中的魑魅魍魉,一个不经意就要张开可怖的血盆大口,将他整个人都生吞了去。
“你现在,真的不喜欢了吗?”
她自然只是点头——她的眼眸还是那样清亮,如一片澄明的琥珀,在岁月间沉淀了世间尘灰,没有哪怕一块的角落再能藏得下鬼魅的血肉。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缩了一缩,好像这样就能让身体对他的心事做出一丁点适应的反应,可这点细微的动作又没有任何逻辑可言,因此,如若外人此刻恰逢将目光投向这里的话,映入他们眼中的,倒更像是他的指尖被刚刚端上的热汤盆壁给烫到一般。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些天来,他一直陪在青瑶的身边悉心照料,加上余之炀为她开来的药方多少起了效用,因而,她的身体状况似乎有所好转;而同时,就像命运之神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一样,一种不为人所知,却如神迹一般的规则降临在了她的身上——她开始慢慢拥有了关于青瑶的一切回忆,就仿佛被过去的身影附体一般,她时而能想起许久之前他们之间的一些小事,也许是齐琅一次无意的爽约,也许是老赵买错的一份水果,也或许是某一句话,某一个表情,本应随着那场车祸一同消散的所有,却又在此刻如命运刻意对他的补偿,全数回到了他的身边。
当他终于开始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对这喜怒无常的命运施舍出自己的一点感激时——
却因着这一颗无足轻重的桃子,将梦境般的现实狠狠摔碎在了地上。
——此刻坐在他面前的,究竟是谁?
他看着她。她已经拿起了筷子,搅拌起他为她点的一份红烧牛肉粉,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捏着两根竹筷的姿势是那样熟悉,多少年了,几乎每一顿饭的她都是用这同样的姿势在他面前进食。
然后她微微抬眼,好像睫毛的弧度也沾染上往日时光一样,她的目光轻落在了桌角的醋瓶上,很快地将其拿起,稍稍倾斜,流畅地倒入到碗中——整个动作似乎都在时光中训练重复了千百次,因此才能做的那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没有理由去怀疑,若是换做别人,哪里会连倒醋的角度都相似到如此精确。
他了解极了青瑶,几乎每一次吃辣汤的东西,她都喜欢朝里边加一些醋。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改变过。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那颗桃子?
他就如同被魇住了一般,久久都没有动作。青瑶将手中的粉搅拌到一半,余光之中似乎发觉他的怔神,于是抬头,自然而然地问道:“齐琅,你不吃吗?”
问法是那样自然又理所应当,让他差点就以为那个明亮宿舍过道里的拥抱,还有她那时脸上的防备和不解,都是他夜里乘着微风所做的一场梦。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他证明着,她就是青瑶,面容不曾变换,记忆也不曾消散,音容、笑貌,一如往常。
——除了那颗不知好歹的桃子以外。
齐琅大约沉默了三秒之后才回答她,也只是轻轻摇头,轻易掩藏起了心中那只四处游荡的鬼魅。
“我刚才想,你爱加醋的习惯倒还没有改变。”
青瑶闻言一笑,似乎自己也有些不知这其中前因后果:“是啊,也是你刚才提及了才想起的,好像除了桃以外,我的喜好大都也还没有变,所以,也不必太在意了,齐琅。”
“嗯,”他点头,也终于拾起了手边的竹筷,“啪嗒”一下就将其掰开,“既然这样,以后我让赵叔不必再经常买桃回家。”
“好。”她微微一笑,随即又继续搅拌起了自己碗中之食,搅拌地差不多了,她便习惯性地抬眼,想看看对面齐琅的进度如何,而他搅拌得比平日里还要慢些,似乎有些心事——大抵是关于桃的吧,她只这样合理地猜想,而在这罅隙间,她的目光便被他手肘边的手机给攫住了。
“你的手机——”
他稍稍一怔,如梦初醒,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手边之物。那闪烁的屏幕正昭显着一个不肯罢休的来电,不知已叫嚣了多久,一明一暗,一闪一烁,颇有命运的韵律暗藏其中,总给他些许不大舒服的预感。
他竟忘记了是何时将手机调成的静音。
“是妈打开的吗?”青瑶只看了一眼那来电人的姓名,问道。
他点头,放下了筷子:“我去接个电话。”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和那个女人联系了。但是他想,她此时打电话来,应该大概率不会是说些什么让他回公司帮忙的风凉话才对。
他看了一会儿那闪烁的屏幕,才终于接了起来:“喂?”
“你在哪里?”
话筒对面的喉音严肃、直白,只让人一听,就联想到那个精明的女人独自鏖战嘈杂的董事会的模样,傲然而立,目光如炬。
“我在外面。”
“赶回本家需要多长时间?”
闻言,齐琅微微蹙眉:“你有急事?”
“对,我需要你现在立刻回来一趟。”
这声音干练,清冷,似藏千军万马,不容人质疑。
“我和青瑶在一起,等我送她回家就过去,大约——”他伸出另一只手,看了看手腕上的钟表,“半个小时。”
对面却因此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也没有催促,他知道那个女人的性子。
果然,很快的,对面再一次传来她的声音。
“那便带上青瑶一起吧。”
他马上拒绝:“她身体不好。”
“你若是现在将她送回了家的话,”那女人继续说着,可她的喉音好似在这个点上,终于有了一分的松懈,“今天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