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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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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与沈府相隔两条街的绘春楼屋顶,桃枝好不容易根据沈庚所指的,手脚并用顺着刻着浮雕的梁木爬上来,拍了拍手掌的灰尘。

    那醉鬼已经自己用轻功飞上来了,正坐在屋顶上,托腮笑着看她。

    她往他屁股上虚虚踢一脚,“喂,你既有轻功,为什么不带上我,让我自己爬上来,很累的好不好。”

    他瘫倒在瓦片上,双手交叉在脑后,“你太重了,若是意安,我指不定能抱上来。”

    我真是疯了,她拍着脑袋想,为什么要听一个醉鬼的话,明明进了沈府,可以立即叫家丁把他抬回去,他醉成这副模样,说不定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咸蛋黄。”

    “什么?”她向他走了两步。

    “咸蛋黄,”他扯着她坐下,伸手抓悬在天空的圆月,塞进嘴里,满足道:“嗷呜,一口吃掉了。”

    “傻子。”

    “你才是傻子,不识好人心的大傻子,”他目光迷离看向虚空,嘟囔道,“一天到晚觉得自己最聪明,旁人都是傻子的人,才是大傻子。”

    桃枝心下一惊,揪住他胳膊的衣料,“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他转而对她傻兮兮地笑着,“我说什么了?”

    她怕他看出了什么才来暗示她,又疑惑他是醉得狠了还在说胡话,直视他双眼,“你听好了,我接下来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你是谁?”

    “我是……沈庚。”

    “你爹娘是谁?”

    “沈青荣、陆妙筠。”

    “你有多少私房钱?”

    他皱眉思索了好一阵,吐出一句含糊的话,“数……数不清,铺子三十来间,银子……我忘了……”

    “你最喜欢吃什么?”

    “三丝面。”这倒是答得快。

    桃枝深吸一口气,他身上有股酒香和茶香混合的醇香,风吹进她的鼻子里,让她又有种头脑晕乎的感觉,“那……桃枝是谁?”

    他睁了水光莹润的双眼,睨她一眼,笑得妖治,“是……是个小白眼狼。”

    “为什么?”

    “她看着待人和善,实则,处处防备,把自己的真心藏得好好的。别人对她好呢,她就想着自己能不能还得起,若是还得起,她会欣然接受,加倍偿还,若还不起,她就再也不要理那人了,你说,这不是小白眼狼,是什么?”

    桃枝被他的话吓出一身冷汗,喉头哽咽,把他臂上衣料扭得更紧,“你说,她处处防备,旁人都能看出来么?”

    “当然不是,”他的红唇凑近她耳边,酒气呵在她脸颊上,“只有我能看出来。”

    他不知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桃枝全身都在颤抖,手上聚力,右手抓在他手臂上,只要重重一推,他便会从三层楼的屋顶摔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她今夜回了自己房间,第二日沈家三公子曝尸街头,人们只会说,这纨绔子半夜发酒疯跑上屋顶,脚滑摔死。

    他俊美的脸就在她脸颊旁,靠得极近,月光下,白皙光滑的脸颊如玉般温润,眉眼舒展着,狭长的眼没有聚焦,唇上挂着笑。

    对她完全不设防的模样。

    她脑中纷乱,飞过许多念头,看着他澄澈的双眼,最后定格在脑中的,是他在凌霄峰上叫她桃子姑娘,对她傻气地笑。

    他把她从噩梦中救了出来。

    “沈庚,”她的灵魂飘远了,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能看出来?”

    那人的头靠在她肩上,她被迫放了抓着他肩膀的手,只听他絮语道:“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怎么会呢?你们……一个是美满家庭的幼子,受尽宠爱,一个是流离失所的孤女,寄人篱下,你们怎么可能一样?”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有一户人家,生了一个儿子。”

    他停顿了,桃枝觉得好笑,抖了抖肩膀推他,“这算什么故事?”

    许是楼顶风大,把他黏糊成一团的话语一个个字吹开了,清亮的声音萦绕,“那户人家的夫人,生产时亏损,老爷心疼她,不许她再生了。儿子出生时受了罪,他们极是溺爱。他们……做点小生意,你知道吧,勉强能维持生计的小生意。”

    桃枝出门前拐回房中披了大氅,这会儿仍觉得冷,把大氅裹紧了些,难免扯动到他倚靠的位置,引他抬头气鼓鼓瞪她,她把他的头按回去,“目前为止还是个好故事。”

    “后来,儿子渐渐长大了,吃喝嫖赌,简直无恶不作,把家财败去了好些。对于家里的生意,一概不管。”

    “后来呢?”

    “后来,那儿子被人骗了,贷了许多银子炒石头,没开出来一块翡翠,追债的找上门来,要拿家里的铺子和祖宅抵押,否则,便要把他们告到官府去,抄家流放。”

    他的语调平缓,似乎在说一个,他自己也认为无趣的故事,桃枝侧过目光,看向他轻颤的眼睫毛,掩藏了一片水光。

    她软了嗓子,问:“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夫人的娘家是当地的大族,嫁给老爷后,便跟他一道勤勤恳恳过日子,亲自进货、算账、看铺,就算日子越过越差,也从未对娘家抱怨过一句。出了这事,她回娘家求情。老太太悔恨女儿所嫁非人,让她也丢了脸面,让她与那老爷趁机和离了,趁着年轻另寻一位良人。那夫人不肯,执意跪求,三日不曾吃一粒米,跪在祠堂三天三夜,寒气透骨,老太太终于不忍,答应借银子,让他们家度过难关。”

    桃枝叹气道:“那位夫人,当真有情有义。”

    “后来她才发现,她已有了身孕,一连七月,直到生产,她都躺在床上,熏艾保胎,幸好,家里的生意救下来了,儿子也不再玩世不恭,她生下了一个小儿子。”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结局如此,也算是一个美满故事。”

    “小儿子出生时比拳头更小些,哭声微弱,稳婆都说,活不了了,趁早准备后事,夫人哭得天昏地暗,觉得亏欠了小儿子。她抱着小儿子,几日几夜不曾休憩。”

    他的声音越来越抖,桃枝试着伸手摸上他脸颊,摸到了一手湿润,她也被感染了,鼻子酸酸的,“那……小儿子后来,活过来了吗?”

    “嗯,”鼻子里发出回应,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把眼泪全蹭在她的绒毛大氅上,“当时,夫人有位北方来的陪嫁侍女,说,有个曲康族的古方,或许有用。”

    “是什么方子?”

    “药胎,续命。”

    桃枝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词,只听他无比苍凉道:“就是用很多烈性的药,先亏空了他的精气,也要保住他的命,只是精气不足,人会痴傻,这时候,用同胞兄弟的血,作为药引,为他接续精气。夫人照做了,一年内,她都按照那位侍女的话,调养身子,终于,一年后,她又怀孕了,怀孕的一年里,她每日灌下大量的药,各种药力,都被催进胎内。”

    桃枝终于明白了,为何沈家三位公子的年龄差相差这么远,为何二公子病弱,三公子却生龙活虎……有炙热的泪滴在她手背上,她伸手,把他冰冷的手握住,“那,第三个儿子,经历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第三个儿子,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二哥的药引。每隔两日,他便要放去一筒血,掺进二哥的药中,直到十岁。老爷夫人和两个小儿子一道用膳,之后,三儿子会被带到屋后的暗房,寻到手臂上一处无痂的地方,割下一道。老爷夫人则在堂前考二儿子的学问,他很聪慧,问题都能答上来,只是不爱喝药,药送到他嘴边时,还曾任性打翻了多次药碗。”

    桃枝想到了,宫宴时,与其他公主坐在一起,不敢多发一言,宴后,她们扑进自己的母妃怀中撒娇,而她的母妃,早就醉了,冯裕把她带回咸福宫,进门她便挨了一鞭子,母妃满身酒气,呵斥她宴席上不够长袖善舞,太后问她功课,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给她丢了脸面。

    她没问他别的,只问了一句:“他痛吗?”

    “小时候觉得,痛死了,还曾反抗过几次,每到要放血时,便躲起来,每次都会被抓到,用绳子绑在椅子上,绑上一夜。”

    \"当时,那夫人熬了几年,情绪有些癫狂了,有次小儿子闹得狠了,在二哥的房前拍门,说,我不愿意再给你我的血了。他只喊了几个字,便被家丁捂着嘴绑走,夫人没有再给他讲道理,用鞭子狠狠打了他。\"

    他默默啜泣,手掌被她捂热了些,她捏了捏那只手掌,替他说了下去:“小时候觉得,这日子怎么这么难过啊,难过的日子怎么永远也过不完,长大了些,才发现不过如此,轻轻巧巧的,也忍过来了,对不对?”

    “而且,之所以能忍下来,也是因着这日子并非全是阴暗的,老爷和夫人虽然怀着目的,对三儿子,也是真心疼爱的,只是,这疼爱,永远排在二儿子之后,是不是?”

    “三儿子之后懂事了,明白爹娘的苦心,心里还是有怨恨的,他们明明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待他,可以对他讲道理,甚至可以委婉骗他,偏偏,用了最粗暴的方式,他虽然面上不再计较,心里,却永远落下了伤痕。”

    “是,是……”沈庚深吸了口气,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她,吐息间仍有淡淡的酒气,“所以你明白了吗?第一眼见到你,我便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无比落寞地穿行在繁华世间,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你会是我的朋友。”

    桃枝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才能不暴露内心的震撼,她曾经以为,单纯傻气的人呀,原来也背负着这么多的痛苦和无奈。

    她像卸下一块重担,冷着一张脸,目光飘渺,“你是怎么做到的?”

    “真亦假时假亦真,面具带久了,便会黏在你的脸上,成为你面容的一部分。自从我发现,对旁人笑,能让我的处境变得更好,割血的姐姐会轻柔一些,爹娘对我的愧疚,也会多一些,甚至在二哥表现得让他们失望时,会抱着我,边流泪边道歉。我见人便笑,便是表现得顽劣些,他们也会说,三公子开朗,不像二公子阴郁。”他离了她的肩膀,向虚空伸出右掌,微弱的繁星嵌在他指尖,“我生于厮长于厮,这是我无法逃脱的宿命,为何不让自己好受一些呢。”

    他们的手掌仍交握着,月明星稀,风摇竹柏的夜空下,达成了隐秘的共识。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他的眼睛比星星还要璀璨几分。

    “是,我们是朋友。”她把他的手掌握在空中,缓缓打开掌心。

    他也打开蜷着的手掌,与她掌心相贴。

    “对着月亮起誓?”他问。

    “月亮不好,”她没说为什么不好,反驳之后,左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豌豆黄,“对着豌豆黄,起誓。”

    他嗤笑,“吃完就没了。”

    “一包豌豆黄倒下了,千千万万包豌豆黄会站起来。”她在说什么?

    “好吧,好吧。”他们闭上眼睛,玩三岁稚子才喜欢玩的游戏,对着信物,心中默念自己的信念,这信念,便会化作信仰久久留在心中。

    “喂,”良久,他想起一桩事,瘪嘴道,“你的故事呢?”

    “我的故事,早就说过了呀。”她心虚地移了目光。

    “你以为我能信?”他眯着眼凑近她,就像……一只捕猎的猛虎,逼近一只不懂规矩的小猫。

    桃枝被他逼得后仰,手中突然一空,豌豆黄进了他手里,他已剥了布包,三两口嚼了大半,“饿了。”

    “喂,你给我留一颗呀,哪有你这样的人呀,给我买的,自己倒吃光了。”

    她很努力地争抢了,奈何手臂没他长,眼睁睁看着他把剩下的豌豆黄举高,嚼了嘴里的,把剩下的一口吃光,对她咧嘴一笑,贝齿上沾了不少黄色碎末。

    桃枝乐坏了,嘲笑道:“真想让你照一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那又怎样?”虽然嘴硬,到底还用衣袖当着,舌头剔牙,自己觉得差不多了,再次咧嘴向她,“怎么样?干净了吧。”

    “你可真是……不客气呀。”桃枝左右瞧着,“嗯,干净了。”

    “咱们都是朋友了,对你为什么要客气?走了,找个地方歇脚,屋顶冷死人了。”他轻巧旋身跳到地面,抬头示意她爬下来。

    桃枝:好想打人哦,但是看起来又打不过他,好怀念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拘谨中带着两分友爱的样子。

    她好不容易爬下去,整理自己大氅上杂乱的皮毛,沈庚却走到她跟前,双手绕过她拨弄她脑后青丝,胡乱扎起一个男子发髻,用他手腕上绑着的缎带系紧。

    她未施粉黛,眉眼是极美的,鼻梁高挺,为她增添了几分英气,脸型还未长开,下颌挂着可爱的婴儿肥,身形隐匿在棕色毛皮大氅下,整个人透着股雌雄莫辨的青涩,只要她不刻意谄媚地笑,便是活生生一个俊俏的小子。

    他两指捏起她脸上的一块肉,满意道:“现在看顺眼多了。”

    桃枝莫名其妙,“你想做什么?”

    “带你去个好地方。”

    夜色沉沉,他们并肩走在漆黑无光的街道上,各家各户连看门狗也熟睡了,桃枝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拐过一个又一个陌生街角,“喂,你不会是要卖了我吧?”

    她怎么会放任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脑子里一边因为陌生的环境警钟大作,一边有人拿根羽毛轻挠,心痒痒想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你能卖得出什么价钱?干活不勤快,人也寒碜。”

    她揪了一把他手臂上的软肉,无力地驳斥:“你别胡说……”

    说笑间走到一处宅子面前,沈庚握着铜把手叩了两下门,有人出来见了他,忙点头哈腰引见。

    跨过院门,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错落却有序的摊贩围绕着正厅,糖葫芦、芝麻汤饼、桂花糕、凉茶、甚至还有冰块冻着的饮子,俨然一个繁华夜市。

    每个摊档后站着的摊贩,原本蔫蔫的,见他们二人进来,纷纷打起精神费劲吆喝。

    “姑娘,公子,来尝一尝,刚挤出来的热牛奶,还热乎着呢。”

    “姑娘可是看上了这油饼?我这便给姑娘炸一块最圆的。”

    “公子,天气凉,进来喝杯热茶吧。”

    眼睛从黑暗中霎时接触明亮的灯火,好一阵才缓过来,桃枝实在受不了了,面上是撞鬼般的错愕,凑近沈庚耳边,“这是哪儿?这些人中邪了?”

    “嘘!”沈庚长指轻抵嘴角,往身侧的摊贩扔了锭银子,顺过一支石榴饮灌进口中,左手握着她的手肘往前走。

    正厅里更是热闹,唱戏的、玩杂耍的、说书的……桃枝瞪大了双眼看着正中央的圆台上,一个衣着暴露的异域女人跳着不堪入目的舞,手腕被沈庚扯着往前趔趄了一下,后肩被拍,她匆忙回身,一个人手拿铁圈,往里头吹一口气,一团火舌向她燎过来,虚虚擦过耳后青丝。

    诡异的是,除了他俩,这里没有一个行人,他们走到哪儿,哪儿就像启动了开关,开始摆弄自己的活计,等他们离去,又默默安静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沈庚恍若未闻,绕了几圈,终于寻到在戏棚下坐着的一个布巾百姓,拍了拍他后背。

    那人回头,一张白面团似的脸抹上两块锅底灰,穿着刻意划破的粗布麻衣,头上围着皱巴巴的布巾,双手和脖子却干干净净,看上去不伦不类,见是沈庚,忙站起躬身拱手,语调似唱戏般夸张:“不知沈三爷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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