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王的意图
这夜平淡过去, 第二日,安胡又安排桃枝一行人到南海国境内游玩。南海国土大小相当于大周两个郡,乘坐象车, 三日之内可周游一圈。大城市只有两个,除了伊娃女王常年居住,行宫林立的观云城, 还有一个正式的王都——储云城。
冬季, 稻苗收成完了,安胡会从王都来到观云城暂住一段时间,恰好沈家的商队从大周南下。
安胡城府很深, 沿途为桃枝介绍景观和民俗, 绝口不提昨晚之事。
“沈姑娘,你看,这是我们南海国的第一所女学,也是在沈公的大力倡导下建造。”
在饭都吃不饱的地方提倡女学桃枝摇头,若是穿回大周,定要被那群儒生耻笑。眼前只有小小一间低矮竹屋, 推门进去,桌椅东歪西倒, 蒙上一层厚灰, 墙上一张泛黄卷缩只剩半截的宣纸, 上面竟然写着杨太后年轻时所作的, 鼓励女学的诗。
“安胡殿下,为何这女学荒废了呢”桃枝把惊讶藏得很好, 就像个完全没听说过女学的小辈,好奇地问。
安胡背手,重重踏在脆弱的竹板上, 整个屋子摇摇晃晃,他打量着四周,慨叹道:“女学终归在地大物博的大周才能办起,咱们蕞尔小国,男耕女织才是发展之道,女子不能一天天的不干正事,跑出来学读书写字。”
桃枝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
南海国的贫富差距也令人震惊,王室骄奢淫逸,一切使用之物,比大周皇室还要奢靡,而行宫之外几里的平民,个个面黄肌瘦,苦涩干瘪。她走在路上,不是大周各地平整开阔的大道,而是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两旁摆着市集,有人沿途叫卖当地的香料、宝石和绚丽的织布,色彩缤纷,琳琅满目,天然的异域风情,正是大周贵族里最流行和受追捧的。
清晨下过一场小雨,安胡王穿着丝织的鞋子,粘上不少污泥,他稍稍皱眉,侍从立即从车架里抱出一块绢布,铺在地上,让他踩踏过去,而那价值万金的绢布就融进泥土里。走过低矮的民房,是当地一处险要的瀑布景观,他从容为桃枝一行人
介绍,明日或可安排竹筏,沿着悬崖下的湍急河流漂游而下,自由一番野趣。
桃枝则说,中原人常言道欺山莫欺水,她是不敢这般戏水取乐,还未詹陆等人有无兴趣,他们也纷纷摆手。
往回走时,又换了一段新的绢布,织纹精美,绵延数里,两旁民房破败萧条,桃枝想着她在书中看到的,南海国百姓要把土地里一半的产出交给王室,心中颇为感慨。
民房的栅栏紧紧栓着,却有个孩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浑身沾满污泥,一把撞到桃枝身上,桃枝还未反应过来,那孩子变被安胡的侍卫拖走。安胡指着孩子皱眉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一妇人惊恐万分从推了栅栏出来,破破烂烂的一条毡布,遮不住她斑驳的身子,她倏然伏跪在地,抱着哭闹的孩子,不住磕头,“王上饶命!王上饶命!”
安胡扬手,侍卫把他们拖下去,泥地上拖出两道痕迹,哭喊声渐渐远去。又走了几步,桃枝问:“王上准备如何惩罚你的子民”
“自然是拖下去打死。”安胡漫不经心道。
“会不会太重了”桃枝身上还有方才那个孩子撞出来的泥渍,小小一团在自己脚边,抱着她的小腿,抬头时双眼亮亮的,温热的,鲜活的生命
。安胡笑容里带了鄙夷,“本王研究过你们中原的规矩,对待奴隶的刑罚,实在是太轻了!不用鞭子和棍棒,他们怎能认清自己是卑微的奴隶,怎能乖乖听话呢”
回到居所,桃枝和衣躺在床上,双手交扣腹上,两手食指相互搭着,忖度其中蹊跷。
裴庆检查了四处窗户和房顶,低声问:“姑娘预备如何作业分明有汉人的呼救声,若是安胡王要对我们不利我们在南海国的地盘上,只能任人鱼肉!”
“他在试探,你也说了,咱们在他们的地盘,若他们想瞒好还不容易,故意泄漏风声,是想看看咱们的态度。是为了金银财帛而来,还是为了两国交好。”
裴庆想不通,“金银财帛又如何,两国交好又如何”
“数年前,两国来往的
贸易之路忽然断了,正是安胡王继位的时候。他怕大周的态度是支持他的姐姐漱亚,所以下令不再接待大周商队。但是南海小国,比国土辽阔自给自足的大周更需要贸易,咱们贸然而至,带来太后驾崩,大周改朝换代的消息。他在试探我们的态度,若是只为财帛,可以合作,况且我们代表沈家,沈公在南海国素有威信,若安胡得我们助力,则实力大增。”
裴庆领悟,詹陆问道:“姑娘,咱们是否与安胡王合作按理说南海国君更替,与我们无关。”
桃枝耸了耸肩,“当然与我们无关,所以我方才大张旗鼓地寻找叫声来源,向安胡王示好,表示我们只为贸易而来,对南海国内政并无兴趣。”
裴庆表示敬服,倒是詹陆想起一事,面色凝重道:“其实沈公当年来到南海国,诸位皇子无道,他力排众议扶持伊娃女王上位,在南海是翻天覆地之举南海国此后数十年海晏河清,文明高度发展,我幼年时随父亲和沈公来到此处,简直哀鸿遍地,庶民衣不附体,饿遍地。”
詹陆从踏进南海国开始,一直是这种恍惚状态,既了了平生夙愿,又惊叹于一别数十年,南海国的变化。“翻天覆地翻天覆地”桃枝沉吟着这句话,想起祖母为之奋斗一生的夙愿,想起冯裕和王娘子等死而后已的太后党,想起扬州内遍地的女学,受女学影响,为女学事业奔波的杭夫子
还有沈府内接受了女学思潮的小丫鬟们,裘珠和襄桃或惆怅,或乐观,与她们交谈时,她能触碰到她们闪烁着光芒的灵魂。
而今日南海国游历所见所闻与沈公当年所见一般无二,甚至更加糟糕。桃枝想着,自己帮太后党做事只为了赎自己的罪孽,她其实,没有一点为民请命的想法,她总是觉得命运对她不公,活在这世上,对她来说便是极艰难的了。
沈府住了两年,她却逐渐被感化,就像一块能戳死人的冰棱子,被捂化了,反倒热乎乎地冒着
泡泡,逐渐沸腾起来。她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就像当年的沈公,来到这片土地,带来开化和文明,改变了此处糟糕的现状。
而她呢她能做什么
她令裴庆和詹陆两人先离去,想要自己静一静。窗外的月光很美,不知沈庚如今所见,是不是也是这片皎洁的月色,也不知他的烂屁股长好了没有,没有她哄着,有没有好好喝药。
她面临着两条路,照常和安胡建交,把宝石和香料运会大周,重新开拓航线,或是,重走沈公当年之路,大力推行女学,推倒安胡的暴虐统治。
她觉得脑袋都要炸了,正常人都会选第一种吧,她到底是从何处生出了一腔热血,以天下为己任呵,天下之利,早被瓜分殆尽,以天下为己任,不过是一句空号,是流再多血,牺牲再多人也无法改变的。
她却不知死活地想要去试一试。
若沈庚在这儿就好了,就算他不能给她满意的答案,起码,能在她烦闷的时候,拧一把他的皮肉解压。
正头疼着,一阵熟悉的香味忽然盖上鼻端,是迷药的气味,她从小便常常闻着,一块白帕紧紧捂着她的口鼻,她觉得有些薄晕,若要挣扎,手肘攻击身后之人的眼睛便是,她却想知道身后的人是谁,想做什么。
于是顺从地歪倒下去,两眼翻白,果然被人扛起,她很快晕过去。
一个四方的箱子内醒来,底板很晃,毫无疑问,她再一次登上那种名为大象的巨兽的背上,还被装进箱子里,幸好箱子由木条封钉而成,四壁漏风,她才不至于闷死。
从木缝往外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郁闷极了,仔细听,稠闷的风声里传来说话声。
“绑个小姑娘顶什么事做主的分明是那个姓詹的汉子。”一男子不乏埋怨。
“你懂什么,她是沈家的姑娘,是在咱们南海国极受尊崇的沈公后人!今日安胡最小心翼翼不敢怠慢的的也是她。”女子劝慰。
“那又如何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一个!没准待会她见了咱们便哇哇大哭呢!”
“谁叫你这样瞧
不起姑娘”女子似乎敲了下他脑壳,清脆响亮“砰一”声,男子吱哇乱叫,女子数落:“漱亚公主就是姑娘,你何时见她哇哇大哭了!”
漱亚公主桃枝想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们是漱亚公主的人,漱亚是安胡的亲姐姐,在五年前的王位争夺中落败,被安胡派往遥远的麦冬之地,是一远离大陆的荒芜的小岛,约等于流放,她很快就失踪了,听说是安胡心狠,派人暗杀了她。
骑着大象的两人应该是漱亚公主的余党,一直潜伏在行宫里,他们既要带自己去见漱亚公主,那说明,公主仍然藏在观云城
桃枝安静养好,放缓了呼吸,静观其变。等箱子打开,柔和的月光洒在脸上,她又被人抗麻布袋似的抗在肩上,脚步疾走,搬到室内。
拐了很多个弯,一间间竹排屋子从眼前略过,她本想记着路线,逐渐自暴自弃了,根本记不住。
过了很久很久,她庆幸自己晚上不爱吃东西,不然肯定颠簸到吐出来,终于解脱了,扛着她的汉子单手推开一间屋子的门,把她扔到只铺了一块垫子的塌上,她趁机装作转醒,揉着自己摔疼的手肘,讶异道:“你们你们是谁”
男女皆高大魁梧,女子眉目温柔些,却有一道刀疤横眉截断,她就像怕吓到她,“沈姑娘无意冒犯,今日请姑娘前来,其实是漱亚公主真的非常需要帮助。”
“别废话这些!”男子挑了屋内一根削尖的竹子在手,抵着桃枝的脖子,“若要活命,便跟你的仆从传个信物,告诉沈家,若要保住你的命,便准备纹银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