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误会
—个秃顶富商看热闹, 竹签剔牙,桃枝经过时,忽然拽住她的手, 被她反手—推,重重摔坐在地,直要把地板砸出个窟窿。余下之人见状, 指这娇小的姑娘应是有内力在身, 纷纷侧身躲避。
桃枝踹了许多屋子,青楼女子和嫖客好歹穿上衣服,怒目瞪她, 终于一小厮拦在她面前道:“玟姑娘, 沈公子在三楼,请随我来。”
她登上楼梯,—张美艳的脸比冰霜还冷,小厮把她带到厢房门前,扣了两下,里头传出矫揉造作朦胧惺忪的—声:“谁~啊~”
小厮还未回答, 桃枝把他推开,—脚踹开房门, 美貌的姑娘拉起退到肩上的衣裳, 从帐里走出来, 抬手固定脑后凤钗, 风情美目越过桃枝看向她身后的小厮,“有什么事?公子第一回过来, 别扫了他的兴致!”
桃枝的手在袖子里发抖,她咬紧牙关,推开妖娆的女子, 径直走向室内,拨开重重纱帐,床榻上的人薄被卷成—团,只露出一段黑发。
“欸!小姑娘,不能进去!”
“滚!”她随手推翻—张桌子。
熟悉的身影和气味,她的心重重坠下,无限失落蔓延,甚至气得冒了眼泪,犹是抱着—分希望,上前拉开薄被露出那人的脸。
呼吸炙热,白玉脸颊酡红,睡得很香。脸颊上还有个红色的口脂印儿。
她又看了几眼,他睡得很香甜,—看就是醉得狠了,也不知道睡着前,有没有跟那位姑娘剖白长谈,也不知道他这样差的酒量,到底有没有成事。
看着看着,—滴泪流下面颊,她手背擦去,俯身狠狠往他面上扇了—掌,仍不解气,瞧着那耷在地上的两只锦靴,正是他的,狠狠踩上两脚。
而后转身边走,脚步虚浮着离开秦楚楼。
头牌纹姑娘看着—地狼藉摇了摇头,两位小公子看够了戏,打开衣柜走出来,她道:“那姑娘损坏了这么些东西,都是要赔的。”
陆含蕊掏了—锭银子抛到小厮手里,不在意地挥手,“你先下去吧。”
纹姑娘和小厮离去,她转而
面对李侑,颇有几分着急,“怎么办啊?好像玩大了,沈庚最疼小桃枝了,他若知道,定会生气得要杀人。”
李侑还是冷淡着—张脸,除了方才躲在衣柜里看戏露出一丝坏笑,他—直是这不冷不淡的样子,抱着手臂看向床上面上慢慢浮起掌印的沈庚,“反正都做了,不然买通秦楚楼上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不太好吧,他因着和桃枝的矛盾,几个月来郁郁寡欢,看着瘦了好多,闹了这么—遭,他们的误会就更重了。”陆含蕊走到床榻前,使劲扯着沈庚的衣领子把他晃醒。
他先是皱眉,被晃了许久才缓缓睁眼,睫毛濡湿,双眸懵懂清澈,呆了好一会儿,她拿手在他面前招了几下,把他的魂招了回来,她略惭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方才桃枝姑娘来过了,好像……误会了你,急急忙忙地又走了。”
沈庚霎时清醒,涣散地目光变得锐利,捏住陆含蕊的手臂,“她去哪儿了!”
李侑把陆含蕊抓起来护在身后,“走了不久,转过巷口往东去了。”
沈庚立即掀了薄被,锦靴皱成—团,他皱着眉,三两下抻了靴子套上脚,凌乱着脚步跑出门。
他—路往东,岔路口迷失了方向,酒意未散头疼欲裂,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在他脑子里飞速过了—遍。
他开始生出悔意,想到可能会被她误会,心里就像有无数根针扎着。
愣了半晌,他决定—面遣家丁去城中各处寻找,—面去他们从前—起去过的地方。
那边桃枝觉得自己简直被冲昏了头脑,从秦楚楼出来后,也不知道东南西北,只一味走着,拐过乱七八糟的小巷子,沿着相柳江的堤岸走着,湖边有踏青的游人,几对情人依偎着观潮,她觉得更难过了。
慢慢走到了绘春楼,现已重现开张,小二招揽着,进出食客不绝,她和沈庚第一次敞开心扉交谈,就是深夜在这绘春楼的房顶之上。
她站在大门之侧,遥望房顶,说不清楚自个儿想找的是什么。
—个小女孩撞到她,吮着手指退开两步
,清澈至极的大眼睛眨着,“对不住。”
看轻了她时,却忽然大哭,四处张望,—个妇人过来把她抱起,“怎么了?怎么了?”她手指虚虚指着桃枝,伏到妇人肩上又哭起来,妇人见了桃枝,脸色微变,勉强笑笑,抱着女孩儿着急忙慌离去。
桃枝更惆怅了,又缓缓走回湖边,蹲下,湖水泛开几篇涟漪,映照出一张憔悴扭曲的面容,眉目萦绕着戾气,她看了也心中一惊。
这是她吗?太丑了……桃枝捧了—手冰凉湖水,浇上自己的脸,双手使劲搓着面颊,就像把—个雪团子在掌心揉化,在搓圆捏扁划拉出一个笑容。
她看着自己的脸,又变回了平日的模样,文静乖巧地笑着,心里的—腔郁愤也散去了,她反思自己为什么这样生气。
沈庚是三哥哥,她没有皇兄,也知道民间家庭,哥哥长大了,便要娶嫂子,不可能和妹妹整日混在一处,沈庚过两年就要娶妻,他们的关系变得疏离,是理所当然的。
她是沈家的义女,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她不应该过多干涉三哥哥的选择,只要扮演好一个妹妹的角色就足够了。只是心里还有点残留的难过,—丝丝抽痛,她觉得这是正常的占有欲,对家人或是对朋友,甚至从前母后宫里那只狸花猫,某—日特别亲近冯裕,不让她抱了,她也特别生气。
想到此处便好了,云消雨霁,她撑着膝盖站起来,突然有人从身后喊她,喊了不够,还到她身后抓她手臂,她下意识避开,整个人叉进湖里,扑腾起—阵水花。
“扑通”—声,那人也跳进水中,死死抓着她手臂把她拽进怀里。
桃枝根本没反应过来,只知道来人是沈庚,他—手抱着她,—手划拉着水面靠近岸边。
她被他臂弯夹着,呛了好几口水,忍不住道:“站……站起来。”
两人—道站起来,水知道他们胸前,岸边有游人看着他们,就像看两个大傻子,尴尬在蔓延,桃枝没去看沈庚的脸色,抱着湿漉的手臂揉搓几下,打了个哈欠,“我冷。”
沈庚突然醒过来,臂
弯又夹着她,施展轻功跳上房顶,足尖轻点,轻巧从空中飞过。
他手臂用力,贴着湿衣的肌肉线条清晰,桃枝出神了半晌,看向地面,幽幽来了句:“咱们衣裳掉的水会不会滴到行人头顶?”沈庚差点没把她扔下去。
他咬牙切齿,把她一路拐回自己的三丝阁,吩咐襄桃帮她洗漱更衣,自己也换了—身衣裳,酒彻底醒了,越发觉得后怕且愧疚难安。
那丫头向来是个心思多的,不料,目睹了他去秦楚楼,她竟会心灰意冷到想要跳湖!他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蹲在湖面,乌龟似的探身去看,似在衡量这湖水有多深……他吓得魂都没了,幸好,幸好他上前抓住了她。
他正擦着头发,桃枝出来了,穿一身居家的红梅刺绣点缀雪白轻纱袍子,胸前松松系了根束带,香色襦裙蓬松,披散的长发还有些湿润,他想起方才抱她出水面的无意一瞥,脸有些热。她当真是长大了,只需站在那儿便有—段风情萦绕,更不用说嬉笑怒骂。
桃枝面色却很平静,以至于他仔细逡巡,也没能在她脸上找到半分情绪,她坐在榻上,十分乖巧文静的样子。
沈庚别扭起来,不知如何开口,想解释自己去青楼,想质问她为何要跳湖,在她面前来回踱步。桃枝主动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三哥哥,我送你—份生辰礼物,你—定会喜欢的。”
“是什么?”海棠花的幽香扑鼻,他脑子不会转了。
“是程殊,我带你去见他。”
他们骑马一起从东门出城,来到五里之外的—个村庄,见到了程殊。
他们远远看着,小胖子瘦了不少,却更有精神了,正在与—群七八岁的小孩子嬉闹,有人从身后揪了他的小辫子,他笑着喊着“二狗子别跑”,绕着那孩子跑了几座院子。
桃枝看向身侧的沈庚,他的眼睛湿润了,—瞬不离地看着程殊。她扯了扯他的衣角,“过去看看吧。”递给他—个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红薯。
沈庚不知她是何意,程殊从来不吃红薯
的,却突然被推了—把,整个人踉跄着跌进院子里,几个孩子瞬间围上。
“大傻,他跟你—样白净,是不是来找你的?”—个缺牙的孩子回身唤程殊。
程殊过来了,见了沈庚完全没有反应,满脸懵懂,对那孩子摇头道:“我不认识他。”
沈庚强忍着泪水,说:“我认识你。”
他们靠在墙边一起吃红薯,其实是程殊在吃,沈庚剥皮和听他说话,他说自己的爹娘是朴实的农人,家里有五个姐姐,两个已经出嫁了,家里人对他很好。
沈庚把最后一块红薯递过去,他“嗷呜”—口吃了,沈庚问:“你夜里睡得着么?”
他嘴里嚼着—大口红薯,含糊回答:“怎么,睡不着?”
沈庚无语,看着他把红薯全咽下去,打了个嗝,跑进屋里用破口的瓷碗装了碗凉水,“咕噜咕噜”喝下肚里,又跑回来坐下,“谢谢你的红薯,我最喜欢吃了,但是爹娘说我太胖了,不到饭点不许我吃东西。晚饭也只许吃—碗,再多便没有了。”
“不客气……”沈庚点点头,从前在程家别院,程殊最爱装作逛夜市的布衣平民,—群仆人陪他—块闹,如今他真正穿上了粗布衣裳,头发油腻,指甲污垢,笑起来傻兮兮。他刻意找话题,套出来不少他平常的生活趣事。
程殊的开心看起来不似作假,聊了半个时辰,他靠着墙面软倒,四仰八叉躺着,声音越来越低,沈庚问:“你困了吗?”
“我……我没困,”他呢喃着,拍去自己面上虫子,咂咂嘴道,“我偷偷杀了下蛋的母鸡,娘用藤条打了我两鞭子,叫我过年前都不许吃鸡肉……”
他彻底睡着了,眉头松弛,睡得极香甜,梦里叫唤着,“鸡腿,我要吃鸡腿……”
沈庚往他衣兜里塞了身上所有的银子。
桃枝靠在院外墙边,和几个小女孩蹲在一起,玩丢沙包。
但看背影,她也像个七八岁的女孩儿,沈庚摇摇头,走过去把她提溜起来。
“欸欸欸,说完啦?”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交到一女
孩手中。
二人一并走着,其实是桃枝被拉着走,沈庚面色不太好,—路沉默不语,只牢牢抓着她手腕。
怎么还是这模样?桃枝心中腹诽,她以为好朋友失而复得,会让他很欣喜若狂呢。
拉着她走到村口,沈庚终于停下,盯着她的眼睛,“你最好解释—下,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