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旧识
“这位公子, 你认错人了。”她第一反应是睁眼说瞎话。
“你催动了内力?”他两指搭上她的手腕,眸色凝重,越发癫狂, “灵絮,你擅自修炼杨氏秘法,又只练了半截, 没有牵魂丹, 不出三月,会气反攻心,绞心断肠而亡!”
桃枝当然知道, 只是若无寄托, 余生再长也不过苦渡岁月,如今她被接纳为沈家的一员,就算这美满仅仅维持到满月时分,她也心满意足。
她越发平静,企图让他也安定下来,“我不是什么灵絮, 公子,你真的认错了。”
“那日秋寒骤冷, 我想为你带去冬被, 不料……太后驾崩……我怕你伤心, 却突然听说你摔下山崖不见踪迹, 感兴寺外几百里的村庄田野,我都派人里里外外翻过, 我不信你死了,”她被拥入怀中,那人浑身冰凉得让她打了个冷颤, 他也哆嗦着把头埋入她的发间,“你想逃离盛京,只管走就是了,为什么要抛下我?”
“我没有抛下你,我只是……想真正活一遍。 ”
他抚摸她的鬓发,“我帮助太后党,与摄政王周旋,看着回禀的侍从说没有找到你,既生气又无能为力,你怪我吗?两个月才找到你。”
她摇摇头,“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西南两王虎视,摄政王将联合郑家对江东王下手,我来和江东王赵礼交涉,看他是否有向摄政王称臣之心。”
光影斑驳的午后,人流如织的寺庙后面,桃枝被青年拥坐着墙角,如同寂寞空庭中渡过的每一日,他满是茧子的十指交织在她发间,解了她自己胡乱绑的堕马髻,巧手编出个漂亮的双鬟髻,极显活泼可爱,也是她在宫里最常用的发型。
“好了吗?”她怕郑氏等急了。
她的双眼放空,额头、鼻梁、下颌,被他双手和专注的目光描摹地直痒痒,她忍不住躲,一边发笑,一把钻到他怀里,“好了,冯裕,我当真要回去了。”
他拥着漂亮的娃娃,可惜皮肤沾染上了陌生的气味,他不太喜欢,“三月之期前,我会为你送去牵魂丹,我不会让你死的。”
三月之期……再次想起这话,已经十一月初八,愉悦的日子从指尖溜走,这天是老夫人的娘家,陆家二公子陆进的婚宴。
马车外大道旁萧条冷清,驶过繁华锦蔟的园子,马车悠悠在陆府门前停下。
陆府看起来比沈府更为气派,桃枝搀扶着老夫人跨过门槛,迎宾的小厮没有立即迎上来,正招呼另一群衣冠楚楚的贵人往里进,留沈家人尴尬地面面相觑。
桃枝见老爷夫人的面色都有些不好,从沈禄手里拿过请帖,自上前递到小厮手里,“我们是沈府的客人,老爷夫人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久等不得,劳烦哥哥尽早安排我们落座。”
那小厮本想让沈家出些银子疏通,自然没想到沈家的小姑娘会过来催促,一时愣神,也拉不下脸来拒绝,扬手请道:“好嘞,往这边走。”
“桃枝,你可真棒。”郑氏肩膀推了一把身旁的沈瑜,上前挽她的手,“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小厮,我看着都吓人,你怎么敢上前搭话?”
桃枝为她改的衣服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走在繁花间,端的是一个艳压群芳,来往女子皆连连瞩目,她也更骄傲地昂首挺胸阔步而行。
“这等迎客小厮是最欺软怕硬的,而我的身份是养女,年纪又小,最适合与他们交涉,他们不好意思欺负我一个小女子,陆家也不会计较沈家冒犯。”
她还有私心,今日是她作为沈家的姑娘第一次参加宴席,她需要立威,让旁人知道,她也是沈家的主子。
沈家的席位靠后,几乎靠近大门,老爷夫人皆皱着眉头落座,桃枝坐在夫人的下首,发现甫一进陆府,一路上牵扯她头发,戳戳她脊背的三哥哥沈庚便不见了。
府外百姓只许着素衣,为太后戴孝,府内宴席上却衣香鬓影,推杯换盏好生热闹。
老夫人和郑氏时不时站起身与人交际,还把桃枝推到跟前,她也只好甜甜地笑着,而后端正坐下,百无聊赖。
头顶忽觉异样,她伸手,扫下许多草末,抬头看,屋顶黑瓦被掀掉一块,沈庚的半张俊脸正对着她挤眉弄眼。
拉着他的手上了
屋顶,一位姑娘身着湖蓝香罗丝衣裙,飞云鬓上干干净净无半点珠翠,抱膝坐着微笑看着她俩,另一位公子面容寡淡,薄薄的眼皮半阖着,一副不理俗事的模样。
“这是便你爹娘的义女?”她饶有兴味打量桃枝。
桃枝不明所以,只对她微微颔首。沈庚介绍二人,“含蕊和李侑是我从小的好友,小时候宴席无聊,我们会出来跑出来一块放风。”
陆含蕊三两步走过来,拉着桃枝双手,“你们沈府里何时有这样的小美人了?我就喜欢美人,过来,咱们一块儿坐,李侑你让开些。”
桃枝还略拘谨,僵硬坐下,手被她握在手中搓圆捏扁,“你精致得不像真人呢,睫毛好长,皮肤也好好。”
“呵呵……”桃枝不好意思地笑着躲闪,盼望沈庚来救她,他却抓住她另一只手,“我妹妹当然好看,陆含蕊,见好就收啊,揩油也得有个度。”
陆含蕊不理他,指着楼下相互恭维的人问桃枝:“你猜这些是什么人?”
“是达官贵人。”
“他们的关系呢?”
桃枝认真看了,根据他们的衣着指出:“这个是老爷,挽着他那个是夫人,身后的应该是姑娘和公子,因为姑娘是闺阁少女发髻,应该不是夫人。”
“你猜错了,这是老爷没错,旁边的只是他的小妾,他的夫人上个月染疾亡故,身后的公子是他儿子,却和小妾有染,他们眼神缠绵,那位姑娘双眼冒火,想杀了他们似的。”
桃枝也认真观察起来,发现果真如此,倒觉得有趣起来,听她继续说,“还有啊,你看,姑娘的袖子里露出一块白色中衣,证明她想要为母守孝,并不想参加宴席,却硬被拉过来,所以配饰鞋袜皆不用心,红鞋绿袜,简直一团糟。”
“真有意思。”
桃枝望着楼下发呆,沈庚和陆含蕊一人抓着她一只手,说起之前见过那位程家的小公子,此番并未前来,他自幼患弱症,整夜难以成眠,程大人爱子,只要他能睡着,随他如何闹腾,所以他常在那大宅子里呼朋唤友,玩到精疲力竭方能入睡。
他们
在商量什么时候再去看看他。一直没说话的李侑突然道:“我爹得了一种西域神药,可助睡眠,或可供他一试。”
桃枝没搭话,懒散抬眼,便看见了青黑色蟒袍,玉冠白面的青年宦官。他与一位大腹便便的三品官员装扮的老爷一道步入院门,身后跟着数名随从。
冯裕……
“那是京城来的御史大夫,秉笔太监冯裕。”陆含蕊努了努下巴,“没想到他这样年轻。”
桃枝问:“旁边的是谁?”
“江东王。”
江东王赵礼,算起来还是桃枝的同辈,其父赵檐能征善战,打下江东,被周太宗赵安年着令就地封王,执掌江东三郡。
“江东王?”沈庚探头来看,“就是那位守成之君,庸碌有于谋虑不足的赵礼?”
陆含蕊道:“守成之君怎么了?江东这么些年在他们父子手上,富甲天下,我觉得守成也挺好的呀。”
一丝痛楚从心脏蔓延,针扎似的,遍至全身,桃枝呼吸急促,强撑着双腿站起,“我要下去了。”
不等他们回应,三两下跳到屋后平地,陆含蕊瞪大双眼,“她会武功?”沈庚脸色骤变,施展轻功追过去,已经失了她的踪迹。
桃枝脚步浮软,每一脚都像踩在棉花上。
三月之后,随时会气反攻心而死,没想到十一月初八便提前发作。她想不起别的,只想着不能死在陆府,不能为沈家添麻烦。可是兜兜转转,她不知道如何避开行人走出府去,渐往人烟深处走,转身藏入假山的山洞里。
可叹那本《释云卷》上并无一种邪药,洒在身上便能骨血消融,像清晨的水雾一样,凭空消失再无痕迹。
“灵絮,何苦这样倔强。”有人在耳边哀叹,把奄奄一息的她拥入怀中,“明明只要服软一句,便能少吃很多苦头。”
下巴被捏着,一颗苦药塞进嘴里,那人握着她双掌,温和的内力源源传送,融成骨血的四肢渐渐凝聚成形,她听到腔子里的一颗心脏,“砰~砰~”,低沉有力地跳动。
“回来吧,灵絮,别走了。”那人的声音像在空旷的山洞里摇曳着招魂幡,
热热的水珠滴落她的脸颊,“我的信仰,是杨太后一手创造的太平盛世,也是你,我的小公主。”
“冯裕,为什么救我?”山洞里凉风习习,比风声还轻的是她的絮语。
“我想让你换一种信仰,天地万物终归虚无,然而,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九州风物》吗?除了我们所在的皇城,天下还有很多地方,生活着许多的人,为了他们的福祉,杨太后奋斗一生,死而后已,我也,将继承她的遗志。”
“我不明白,人世苦短,自己尚且忧虑众多,为何要关注毫不相干的人?”
他说:“我刚开始也不明白,太后姓杨,你知道吧,前朝末年祸乱后宫的宦官杨氏,乱世中人人得儿诛之,杨家家主为求庇佑,与一人一剑斩蛇起义的周太宗合作,互为儿女亲家。太后坐稳后位,立即诛杀杨氏族人,并诏令推行女学,各郡县设钦差,从世家外选拔人才,推行新的官僚体制,为女子和寒门保留席位。”
“她本可以顺从太宗制定的规则,做一个锦衣玉食的皇后,却偏要逆天而行,尽管被天下人辱骂,她也毫不在乎。”
桃枝想起幼年时数次窥见的,祖母落寞批阅奏折的背影,眼眶发热,“我做不到,我只想寻一个小角落,让我安安稳稳地待着。”
“太后曾多次说,她有愧于你。”桃枝如遭雷劈,呆呆仰头,双眸蕴着的泪珠霎时掉下来。
“舒贵妃,本是杨家的歌姬,因为倾国美貌,被太后选入后宫,她需要一个人,轻浮做派,放浪形骸,吸引言官的口诛笔伐,让她暂且清静,去做她要做的事情。”
她流着泪质问:“所以,母妃才那样恨我吗?她根本不想进宫,也不想成为祸国妖妃,是太后逼她做的,对不对?”
冯裕把她抱得更紧,无声承受她的捶打。
“太后死前十分痛苦,身重剧毒,不住呕血,她断断续续说,我这辈子对国无愧,对家,惭愧至极……”
桃枝捕捉到另一重信息,“太后,她是中毒而亡?”
冯裕闭上眼睛,不忍回忆,“死状极惨。”
桃枝泪如雨下
,“为什么啊?她不是病死的吗?怎么会中毒呢,宫中侍者众多,怎么会让她中毒呢?”
“是摄政王所为,他前脚出了太后的慈云宫,后脚,太后便毒发垂危了。”
桃枝简直要崩溃了,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谁做的,为什么毫无消息呢?”
“是摄政王赵庆,他甫一离宫,立即掌管了京城各处,太后党人反应不及,只能任由他控制了宫城,宣布来年开春再行发丧,他想在此前把江东收入囊中,扩大势力,到时太后真容得见天日,百官指责,西蜀王和长沙王一并向他发难,他也不惧。这两月,我努力扳回宫中局势,宫外的太后党却逐渐被他蚕食,现在盛京的女学全都关了,女官也被遣送回家,上月数名抗命女官被诛杀。”
哭得脑子有些晕,她心里一阵阵惊魂未定地发颤,她回想起太后驾崩的前一日,也是她被陈太嫔诬陷,打扫三个佛堂的那日,她满身疲惫,路过供奉贡物的佛堂,见将要献给太后的灵筠草堆放在托盘上。灵筠草长在山间,与碧落草的样子极为相似,而碧落草与甜杏仁一道吃下,便是浑然天成的剧毒。太后爱喝药后吃甜杏仁。
她神差鬼使地想到,若是太后驾崩,她便可以从中感兴寺那个鬼地方离开,不必再日日念经敲钟,不必整日对着刻薄的老太妃,数不尽的衣裳和首饰,陪在身边的爹娘……
南下四月,她不断安慰自己,太后不是因为中毒而死,不可能的,且不说并未发丧,太后身旁的人是吃白饭的吗?怎会分不清灵筠草和碧落草呢?
一切都有了答案,她隔着迷蒙的泪眼看自己的手,白皙干净,却沾满的祖母的血,连同天下人的福祉,一并连根拔起。
“对不起……”她抓着冯裕的蟒服,呢喃道,“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太后在天有灵,必不想你伤心。”她会怪我,她的雄心壮志,她的艰难布局,一朝葬送。
“你长大了,这些事情,原是应该让你知道的。”从此,我会将余生献给太后未竟的事业,至死方休。
……
沈庚绕着陆府走了三圈,没有找到桃枝,正打算唤陆府的家丁一起搜索,却见一个背影抱膝坐在湖边。
阳光铺散在萋萋芳草和粼粼湖面上,清风晃动她头上的两个鬟髻。她方才好像不是这个发型,他却奇怪走过去。
“你来啦?”她眼睛肿得像核桃,嗓音暗哑,一看便是刚刚大哭过一场。
他心里抽痛,坐下同时双臂抱住她,紧紧的,后怕道:“你去哪儿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原来你还会轻功么?”
“我去死了一趟,现在又活过来了。”她望着湖面放空。
沈庚当她在说胡话,却不敢松懈半分,揉揉她的脑袋,“说什么傻话呢?”
“我们回去吧,我饿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