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公瑾与仲谋-2
诲儿五岁前,都是在寒大人府上长大的。让儿则幸运许多,他生于建制元年,是术士口中的“天命所授”,是被祖父捧在手心里上过朝堂的。只是他自小体弱,受不得风,碰不得雨。诲儿有时也吃醋让儿受的宠,但每次看到他咳得喘不上气,还要跌跌撞撞跑进自己怀里,安慰自己不要害怕,心疼就越过了一切嫉妒,只想要与阖府上下一样,掏空自己的一切去爱护他。
昨夜,寒大人来到他的房间,跟他说了之后的打算。
“在国君……生死未明之前,要委屈诲儿,再给老臣做几日孙儿。这长余洲,是你爷爷留下的基业。当年他没有举事前,是想靠着自己的力量,去实现老庄所推崇的小国寡民之境的。不论你父亲大业是否可成,眼下也不妨碍世子承继祖业,体悟体悟这民间五谷风霜。”
寒大人难得地握住诲儿的手,摊开去看他的掌纹。
“让儿的病,老朽尽一生医术,也只勉强保他如此。你爷爷说过,让儿要是生在农家,丢到田间地头,三五年间也就大好了。你现在是长兄,我必须要问过你的意见。”他朝空中虚指一下,“不若叫他跟着那个野丫头,一起耕作,经日晒雨淋,受天道之苦。”
诲儿迟疑着不知道如何作答。他盯着自己的手心,突然想问出心里困扰多时的问题:“寒大人,父亲说我是周公瑾。我就真的……成不了孙仲谋吗?”
寒大人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他一直以为眼前这个少年还是当年沉默寡言、鲜少哭笑的奶娃娃。
到底也到了长成的时候了。
他斟酌了一会儿,决定如实说。最坏的情况,诲儿或许已经是这一家之主了,他也该知道的。
“周公瑾之为周公瑾,是他守约信诺,他没有取代幼主,不是能力不够,他只是为了对得起孙伯符的临终托孤。”寒惊谷一根手指轻轻划过诲儿的一条掌纹,“我诲儿也有帝王之相。想来你若有志继承庙堂,让儿也必无不允。只是让儿母家权倾三朝,大周可成,有一半仰赖着他们。退一万步说,周公瑾即便是个背信弃义之徒,他智谋超群,又掌三军兵马,假若他想挟持幼主、倾覆孙家三代在江东立下的基业,又有几分胜算?所以,诲儿,只有你紧守着兄友弟恭,你二人,我大周,才方得长久啊。”
郭熙诲低着头。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解答他心里的不甘。他也问过明将军这个问题,明将军却只会说:“诲儿想做,我保你坐上就是。”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闷说了一声:“多谢寒大人。”
他抽回自己的手,手指摩挲着那条掌纹。
“朝堂之上,老朽已经不想再管啦。不过在这个家里,长兄如父,让儿需得听你的安排。那丫头有真本事,你可允许让儿跟着她学本事?”
诲儿看向寒大人。这是大人们第一次征求他的决策。太医院说让儿是胎里弱,悉心调理熬过幼年,长长就会好。可他看在眼里,这些年却是越调理越娇贵,写个字也虚浮无力,个子更是比那种温饱难料的野丫头都矮上一截……
“不若……就依爷爷和寒大人的,试试吧。”
寒惊谷得了他的应允,起身后退几步,一揖到地。
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对的?父亲如果知道了,会怪责他吗?
一阵风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诲儿赶忙将窗户关了。宿莽和让儿趴在桌上画着些什么,那只懒猫则团在砚台旁,眯着眼睛打盹。
“七哥?”让儿走过来攀上他的膝头,揽住他的脖颈问,“七哥,黄瓜和番茄,你馋哪个?”
诲儿并不知道番茄是什么,他轻轻揽住让儿的腰,生怕他掉下去。“嗯……让儿馋哪个?”
让儿想了想说:“番茄。”
诲儿笑了笑,道:“真巧,哥也馋番茄。”
让儿似乎很满意他的答案,一把跳下去,跑到宿莽跟前。宿莽早听到两人的话了,在纸上勾出一个墨块,指挥让儿在一旁写下“番茄”。
两人似乎完成了什么宏图大计,炫耀一般地一人扯着一边,将纸展在半空中给诲儿看。
让儿的丹青是国手所教,工笔勾稿极妥帖细致。诲儿看着这张融合了工笔和墨渍的纸,还有边上这两张花脸,不由得笑了。
寒大人揣着手,歪着上半身,似乎看得非常认真。他瞟了郭熙诲一眼,说:“小莽,给我们说说这是什么?”
宿莽早憋了一肚子的话,忙滔滔不绝解释起来。
“我爷爷说,一年之计在于冬。从立冬开始,趁着土还没冻上,我们就要尽快开垦出一片地来,就像这么大。”她煞有介事地指了指纸上的一个小房子,“是咱们这个中堂的五倍大小。我们要先丈量土地,全部翻一遍,再翻一遍,再翻一遍。第一遍,捡石头、挖草根;第二遍,筛土,翻虫子;第三遍,平整地块,埋灰肥。然后呢,就要照着这张纸上所书,把番茄、蚕豆、葱韭……全都种上。还有最耗费体力的事情……”她偷看了一眼正听得津津有味的诲儿,“我们小孩做不了,要大孩子做才行。我们要在每块地之间,挖好排水沟;还要弄一些小树苗来,种上一排树篱笆;有些地方,还必须捡一些石头,搭一堵矮墙才行。”
宿莽眉飞色舞讲着,那神色,与明将军在大帐里部署战阵的样子如出一辙。这张纸上所画的泥地,就是她将要征服的城池。
诲儿听得也奇,听到迷茫处,忍不住插话道:“要矮墙做什么?”
宿莽见他起了兴致,眉头一挑,答道:“真笨,当然是防老鼠了。冬天山里吃食少,老鼠最爱偷庄稼幼苗了。”
“冬日里育苗,不会冻死吗?”
“到时候用草被做好保暖,待得下雪,草被之上还有雪被,苗儿们可比人要暖和呢。”
诲儿还想问,多高的墙才能防住老鼠,多厚的草才能隔绝霜寒,却听让儿接话道:“你忘记说了,还有猫呢。”
宿莽恍然,忙说:“对,平整地块时,要磨一些蜀椒,拌在浮土里。不然,二虎淘气的时候,会去地里埋它的屎球球的。”
宿莽说的这些,都是刘半夏日常与爷爷交流的,爷爷是积年的老农,心里装着很多书上也不曾记载下来的经验。他再次感叹于宿莽的记忆力,虽然有些错误,也无伤大雅。他方才一直心有自得,窝在一旁偷懒,这时听到宿莽提到自己,还是在谈及怎么防他,就有些睡不住了。
他有些不满地“喵”了一声。
“小莽,二虎好像听懂了。”让儿开心地说。
宿莽眼中满是惊奇。她盯着二虎困倦懊丧的猫脸,心里的小九九撞来撞去,闹腾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