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夺笋
不是。
他说不是。
没有预想之中的搞不清楚状况，他的回答简单而明确。
瞬间的如释重负与新的问号交织，堵在季悠漾心头，全缠绕成一团乱线，一时间她竟是抽不出完整的一条。
只顾着纠结，她就没听见空气里奇怪的声响。
直到那声音响到第二次。
“咕咕咕……”
这回不太好忽略了。
季悠漾：“……”
按住自己不争气的胃，她脸颊发热，不敢抬头。
兴许是突然间卸下一个重担，连下意识中的生理反应都过度放松了。
正在懊恼之间，听见盛黎深问：
“没吃晚饭？”
季悠漾点头。
今晚的盛典活动虽然也有慈善晚宴的环节，但这所谓“晚宴”不过就是意思意思的说法，重点在于名利场上的聊天交际，哪有人真是过去蹭饭吃的。何况作为女明星，在镜头前更是得时刻注意形象，没有胡吃海塞的道理。
再说……也没什么好吃的。
盛黎深：“想吃什么？”
“？”
季悠漾脑内短路，半天没答出来。
男人已经站起身。
目送他的长腿消失在门后，她缓过神——
他去的是厨房的方向。
她忙也跟了过去。
一脚迈进厨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盛黎深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要丢进垃圾桶。
那个圆乎乎的盒子包装得花里胡哨，看起来好眼熟……
“别扔！”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把那盒东西从他手里抢了下来。
惊魂未定的乌圆眼珠，幽幽扫向面前的人。
而在她怀里，抱紧了刚刚抢救成功的……
一盒尚未开封的泡面。
女孩微微谴责的小眼神有如实质，令盛黎深眉心微折。
他淡声解释：“清理一下垃圾。”
“……”
季悠漾纤细的胳膊紧了紧，抱着怀里的“垃圾”退后半步。
“哥，”她试图讲道理，“这个只是叫做垃圾食品，又不是真的垃圾……”
“有什么区别？”
他静静问，周身上下没有半分人间烟火气。
就像是真的没有认识到任何的“区别”。
“……”
季悠漾再次无言以对。
抱着这么一碗庸俗的面，觉得自己简直没资格和这位神仙对话。可要扔了，她又舍不得。
只能依着旧时的习惯，哼哼唧唧企图蒙混过关，“我就剩这最后一盒了……”
自从最近她靠《雪人在夏天的秘密》重新翻红，费如萱就对她在饮食方面做出了更严格的要求，泡面自由是肯定不要想了。
最后这一盒，是留给她偶尔看上两眼望梅止渴用的，平时她的确也舍不得吃，于是就一直放到了现在。
就凭这碗面陪她度过了多少饥肠辘辘的夜晚，她也不能始乱终弃啊！
女孩糯软的尾音轻晃绵延，好似曳着人的衣角轻轻撒娇。
小心又坚持，不达目的，不肯撒手。
又似挠在人心上，淘气地画着圈。
盛黎深阖目片刻，无奈。
“是谁教你吃这种东西的？”
……这话问的。
季悠漾思考，“我，自学成才？”
“……”
“黎深哥，你没听说过那句话么？”
女孩眼巴巴瞅着他，一字字无辜而恳切。
“——没吃过泡面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真诚的眼神快要溢出，仿佛此刻她捍卫的不是泡面，而是全宇宙的真理。
盛黎深很是默了几秒。
忽道：“我也没吃晚饭。”
季悠漾怔忪，没懂他突然说这话的意思。
下一秒，他唇角掠过极浅的一抹弧度，似笑非笑看她。
“我的人生好像不完整。”
“……”
他也不再多说，好看的眉眼轻轻一垂，视线便又盯住了她……怀里的泡面。
跳跃的灯光聚在他睫尖，镀了一点金色。
他眼神不动。
一身不食人间烟火气的人，此刻正专注盯着一盒泡面……
沉默的气氛，一点点侵蚀着季悠漾的心理防线。
明明只有最后一盒泡面了……
明明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的……
明明……
终于，她抿抿唇，好似下了极为重大的决心。
“……那我分你一半？”
他稍抬眸，与她犹疑的眼光相对，伸手过来。
她便如受了蛊惑一般，慢慢地，慢慢地，直到把最后一盒珍贵的泡面交到了他手上。
忍痛割爱，却无法抵抗。
然后。
盛黎深长臂轻松一抬，越过她头顶大片的虚空。
——她宝贝的泡面，就被扣在了全厨房海拔最高的柜顶上。
季悠漾懵然睁大眼睛，用目光丈量那段遥远的距离。
最后还是不死心地举起胳膊试了试。
……踮起脚尖。
果然，够、不、到。
季悠漾：“……”
而罪魁祸首已经迈开长腿，自己到一边打开冰箱门，若无其事问她：
“想吃什么？”
“…………”
“！！！”
沉浸在悲愤的心情中，她只能暗自发誓：
等哪天她发达了，拥有了全世界的泡面，绝对不要分给某人一个调料包！
冰箱里倒是有一些现成的食材。因为季悠漾最近没进组，在家里呆的时间相对比较多，米雯觉得她总吃外卖不健康，就给她联系了一位做饭的小时工阿姨。
这两天张阿姨家里有事，请假没过来，季悠漾也没管剩在冰箱里的东西。
在她的观念中，食材和食物这两个概念，中间还是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的。
盛黎深先从冷冻室里拿了什么东西出来，放进微波炉解冻，接着又在冷藏柜里简单挑了挑，选出一棵长条状的蔬菜，用清水冲洗过，搁到案板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直到他伸手去取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季悠漾才如梦初醒，顿时紧张起来。
“别动那个！小心伤到手！”
不等她来得及阻拦，对方熟练的几刀下去，已经把那棵菜切成了均匀的几段。
手起刀落，然后才抬眼看她。
季悠漾默了两秒。
“你……”她艰难地问，“你会做饭？”
像他们这样家庭长大的小孩，从小到大平时事事都有人帮忙操劳，十指不沾阳春水才是常态。
就算季悠漾跟家里闹翻以后自己出来闯荡，她也只是学会了点外卖和泡面的技能。
何况盛黎深这种超级工作狂，整个生活都被音乐占满，怎么还能有时间自己做饭？
再说，以前她从来就没发现过……
“在国外留学的时候练的。”盛黎深淡淡道。
“哦……”
那是挺久了，但她确实不知道。
不过转念想想，不知道也不奇怪吧，就他们这种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的关系……
又不是真夫妻。
她的心往下沉，试图屏除这些念头，便瞅着案板上的菜没话找话，“竹笋蛮好吃的。”
盛黎深动作微顿。
他拿过刚才切好的一段，在坑洼的表皮上竖着划开一道切口，然后刀刃沿着那处切口一卷，转过完整一圈，便顺纹路把整层外皮都给剥了下来。
季悠漾不过眼前一花，那截菜在他手里就只剩了水润湛绿的瓤。在灯光底下亮晶晶的，宛如一块名贵的翡翠。
正被他展示的精湛刀工震撼到，便听身边男人低笑问，“这样还不认识？”
“……”
这菜是和她吃过的竹笋长得不太一样。
知道自己又说了蠢话，她脑内的小齿轮飞转，企图补救。
“啊，这是芦笋啊。”
盛黎深沉默。
最后，他淡定说：“莴笋。”
季悠漾：“……”
夺笋呐。
她还是不说话了叭。
说话间，他开始把去了皮的莴笋切成片。
厚薄均匀的淡绿色切片晶莹剔透，极富于美感，与他冷白如玉的长指相映衬，更是令人赏心悦目。
季悠漾不知不觉就看呆了。
这双本应纵横在黑白琴键上谱写神仙旋律的手，竟然现在就在她面前认、真、切、菜。
甚至连冷淡的银色“圣戒”上，也沾染了细碎的水珠。
她觉得震撼，又有种奇特的满足感。
古代穷书生喜欢意淫天上高贵的仙女下凡，到自家来洗手作羹汤，大约就是这种心理吧。
“漾漾？”
猛被唤回神思，她忙把那点不堪的小心思塞回去。
才发现自己就这么直愣愣杵在这儿，不太像话。
“我、我帮忙吧……”
话音未落，气势先泄。
以她这笋笋分不清楚的水平，还帮忙呢，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盛黎深倒还真接了这个茬。
“那你帮我个忙，给任凯回条信息。”
她正急于能做点有用的事，也没多想就点头了。
他低眉继续切菜，翳在密长睫毛下的神色看不分明。
“说我到家了就行。”
“嗯。”
“你给他发微信吧。”
“嗯嗯。”
出了厨房，她突然意识到这任务好像哪里不对。
微信？
盛黎深根本不用微信。
他在很多方面，真的活得跟上古人一样。
再说她也不知道他手机锁屏的密码。
所以，他的意思应该是，让她用自己的微信通知任凯。
好在她最近刚和任凯有过联系，现在多说一句倒也不至于十分尴尬。
前两天任凯在朋友圈转发了公司准备新招收一批乐手的消息，被她给瞧见了。正好前阵子她去某个公益性综艺担任飞行嘉宾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拉大提琴的盲人姑娘，水平相当厉害。她就想着借这个机会帮忙推荐一下。
姑娘的简历昨天她已经发了过去，那边还没给回音。
季悠漾对着聊天框斟酌片刻，最后基本就按盛黎深的原话发了一条消息过去，只是措辞稍微委婉一些。
她实在没有别的话好说。
消息发送过去不久，出现提示“对方正在输入”。
季悠漾等了半天。
还是“对方正在输入”。
呃，这是写作文呐？？
季悠漾顿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答应帮盛黎深回消息。
这时候任凯肯定问题一大堆，可是她自己还在云里雾里呢，实在不是能替别人答疑解惑的地位。
终于，对方成功回了消息。
「谢谢嫂子」
没了。
季悠漾：“……？”
难道是在盛黎深身边待久了的人，也会跟着传染点奇奇怪怪的毛病？
她没再多管，把手机扔到一边，出了房间。
刚靠近客厅，就一下子滞住了呼吸。
——不是，这也太香了吧？
盛黎深从厨房端出来两碗色香俱全的翡翠虾仁面，热气缭绕。
此刻这画面落在她眼中，就是菩萨下凡，仙雾加身。
顿时她就遗忘了今晚对他的所有不满，乖乖在餐桌边坐好。
大颗饱满的水晶虾仁玲珑透亮，就如是真的粉色水晶，和澄绿似翡翠的莴笋细片错落相衬，在顶上铺了满满的一层。
鲜香满鼻，任性刺激着她又咕咕叫起来的胃。
她也管不了许多，先夹了个虾仁送入口中，弹性紧致的虾肉沿着唇齿撕开纹理，绽放出鲜甜的味道，随汁水一丝丝渗进味蕾深处，回味经久不散。
盛黎深看见女孩的眼睛都亮了，“比泡面好吃？”
女孩茫然。
“泡面是什么？”
她甜软的音色义正言辞，一字一句——
“我从未听说过世上有这种东西！”
还剩大半碗面的时候，季悠漾碗里的虾仁已经被挑着吃光了。
她向来有这么个坏习惯，喜欢紧着最好吃的东西先吃。
又在碗里翻了翻，还是没发现更多的虾，她只好遗憾接受现实。
对面人问她，“怎么了？”
“没事。”
她微笑抬眼，忽地一怔：“黎深哥，你怎么不吃啊？”
他那碗面竟然还是一动没动的样子。
“你快吃呀，都凉了。”她催促着，“真的超好吃。”
盛黎深这才慢条斯理提筷子，先夹起了一颗鲜亮的虾仁。
季悠漾不着痕迹地微咽口水。
下一秒，她就发现那只虾的轨迹不太对了。
越过两人之间大片的领域，离她越来越近……
最后，稳稳地落进了她碗里。
季悠漾：“……”
虽然她很贪吃，但是。
“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努力替自己辩解，想把那虾夹回去还他，又想起来自己的筷子是用过的，忙住了手。
望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盛黎深忽而展眉轻笑。
“真的这么不熟了？”
季悠漾呆住。
——“你想多了，我和他根本不熟。”
这是她进门的时候在电话里说的。
可又没指名道姓，他怎么可能知道……？
对面的男人安然自若，继续优雅握着木筷，从他一口还没动过的整碗面里，仔细把一颗颗剔透的水晶虾仁都挑拣出来。
直到最后一颗虾仁，也被他不慌不忙送到了女孩碗中。
而他面前的碗里，整个少了一味颜色。
他才安静开始吃面。
……
碗里突然多出来这许多虾，季悠漾动都不敢动一下。仿佛那是真的水晶，碰一下就会碎了。
男人隔着桌子瞥她一眼，笑意沉不到眼底。
“如果是阿誉在这里，你早就动手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