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以退
御书房。
楚慕最近新得了崔贵妃献上来的前朝灵至散人的花鸟画,喜不自胜,挂在御书房欣赏了许久,“真真是真迹,这笔法,独一无二,当今世上无人能出其右。王德福,传朕口谕,赏崔贵妃玉如意一对,香云纱十匹。”
“是,奴才这就去。”王德福领旨退了下去。
低眉顺眼立在一旁服侍的红袖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那副灵至散人的花鸟画,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笑意,这画原本是挂在她谢家的书房的,年少的她央求爹爹要了这幅画,在这画的右下角盖了一个“谢清荷”专属收藏的印章。
没曾想,一朝事变,物是人非,画还是那画,不知道何时进了崔家,又被崔家送给了皇帝。
哼,树倒猢狲散,不过如此。
“谢清荷?”楚慕的视线落在最下面“谢清荷”的印章上,“这画原来是谢家的?”
不知为何,楚慕总感觉谢清荷这三个字最近总在他脑海里出现。
当初他溜入谢府没能见到她,后来他的亲姐姐永乐公主办了一场赏雪会,邀了京中贵女入永乐公主府赏雪赏梅品茶吟诗。
后来永乐公主将谢清荷所作的雪梅图送了他,右下角她还用极清隽的小楷提了一句诗,“最是清绝梅里雪,何必幽幽困春生。”
画好,字好,诗好。
虽未见到她本人,但年少的他却已心驰神往。那时,他心中想着,等她认识了他,嫁给了他,一定会愿意携手站在他身侧,共赏万里的大好河山。
谢清荷,她现如今,恐怕早已不存于世罢。当初,谢家倾覆后,她一个弱女子是要被充入官妓的,她这般清高自傲,如何能忍这般被糟蹋,恐怕早已自戕,香消玉殒。
到底只是政治的牺牲品。
“来人,将朕的雪梅图找出来。”楚慕道。
不一会儿,小太监拿了那副画挂在了灵至散人的画旁边。楚慕仔细对比了一会儿这两幅画的落款,发现“谢清荷”的这两枚印章果然一模一样。他心内有些唏嘘,微微侧首,视线落在一旁的红袖身上,“红袖,你过来。”这女人在朕身边一个月了,一直这般规规矩矩,连眼神都不曾乱瞟一眼,看来,难不成真不想当朕的女人,一步飞天。
“陛下有何吩咐?”
楚慕道,“你看看这幅画,如何?”
红袖心中掀起一股惊涛骇浪,她只扫了一眼便知道,这是当年十五岁的自己在永乐公主府所作。想当年,心高气傲的自己可不愿意嫁入深宫之中。谁曾想,现在的自己却用尽心机想要博得帝王的宠爱。
“这画笔触细腻,构图有好些地方留白,立意也算悠远,应是一位待选秀女所作。”红袖知道皇帝想考考她,因此也不打算藏锋。
“哦?何以见得?”
“因为落款的这句诗埃”红袖道,“这句诗,借梅喻人,说自己不愿意被困于深宫之中。奴婢猜测,应是一位待选秀女。”
“你猜得也不算错了。”楚慕心内对这小宫女有几分刮目相看,“朕为太子时,先皇赐婚谢安的小女为太子妃,这画便是她所作。”
“可惜,真是可惜。”
红袖咬了咬下唇,“陛下是可惜那位姑娘香消玉殒?”想不到,这皇帝居然记得这未过门的妻子。
“她的确是位才女,不过……”皇帝没有把话言明,“别说她了,就连朕许多事后也身不由己,替朕磨墨吧。”
“是。”红袖上前几步,左手撩起右手的袖子,规规矩矩地开始磨墨。
皇帝正专心致志地在作画时,外头太监来报,“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楚慕被扫了作画的兴致,想了想道,“传。”
当今皇后郭芙蕖,当今大司马郭崇文的嫡女。当年谢家轰然倒塌后,先皇便将郭氏嫁给了他为太子妃,楚慕继位后,便理所应当地被封为皇后。郭氏不仅有朝堂中强大的靠山,更是太后的亲侄女,也是楚慕的表妹,如今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已满两岁,女儿才刚半岁。她入宫三年来,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有贤德之名,地位牢不可破,无人能撼动。甚至为表对皇后的敬重,大婚那一年,除皇后以外,宫中不曾有第二个女人。待大婚后第二年,后宫才陆续进了崔贵妃、张贵妃等新人。楚慕尊敬她、爱重她,后宫事基本都由皇后做主。
郭皇后走了进来,行了一礼,“陛下,臣妾有事与陛下商议。”郭皇后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常服,头上挽着一个同心发髻,插着一根金色凤钗。衣着虽低调,也不曾像姜嫔那般穿着华丽的香云纱和织锦,但一根凤钗已将她的身份召显得淋漓尽致。
“芙蓿”楚慕走上前,亲自扶了她起来,引着她一同坐在了边上的矮榻上。
“陛下,九月便是太后六十寿辰,臣妾初拟了一份寿宴流程,另附上了所需花费的银两,因今年是太后六十整寿,根据祖制,经过礼部与户部的核算,寿宴、仪仗与服饰的花费是往年的三倍,合计十万两白银。另外,太后所居的祥云宫已十五年未曾修缮,此项也需花费八万辆白银,太后二十年前敕造的大悲寺也需修缮,此项花费为五万两白银。所有花费合计二十三万两白银。”
红袖听了暗暗点头,郭皇后不愧是皇后,一套话说下来思路及其清晰,并且还提到了祖制。有她主持大局,难怪皇帝和太后都满意。
楚慕翻看了皇后递上来的折子,略思忖了一下,“今年南边闹了洪灾,北边与鞑子的战事也蓄势待发,在这关口花这么多银子办寿宴,国库有些吃紧,整个花费你看能否压缩到十万两银子以内?”
“这……”郭皇后似乎有些为难,想了想道,“臣妾请礼部和户部共同商议对策,勉励一试罢。”
“好,辛苦芙蕖了。”楚慕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低了些,“朕的身边有你真是朕之幸事。”
郭皇后闻言,小脸微微一红,软软地靠在皇帝的身上,“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之幸。”
晚上,楚慕便顺其自然地将郭皇后留在了紫宸宫。
今晚,刚好是红袖值夜。她默默地站在门外,等候吩咐。
红袖进宫三月有余,对楚慕也算有所了解,因为他的母妃不得宠,自小也仿佛不得父皇喜爱,因此他养成了个谨小慎微的性子,低调内敛,继位以后,也同样不改往日作风,处理政务勤勉,后宫也是雨露均沾。红袖心想,当皇帝挺不容易的,白天家国大事要操劳,晚上后宫也要安抚,日夜无休。
确实辛苦。
所以,红袖也不打算走后宫魅主那一套,那样做即使一时得宠,这位年轻的帝王也不会真正将她放在心上。
深夜,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楚慕仅穿了一身薄薄的黄色中衣走了出来。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性事之后的意气风发,反而是一脸疲惫。
红袖心想,这么年轻,不过才二十一岁,不过一个女人而已,这就已经虚了?
“陛下,您去哪儿?”王德福忙跟了上去。
“天热。睡不着,随朕去御花园走走。”
王得福一边忙紧跟上皇帝,一边直冲红袖使眼色,示意她跟上来。红袖默了默,还是跟了上来。
又走到了那片荷塘。静谧的夜里,只闻蛙声阵阵。楚慕站在观荷亭,望着一片静谧的夜色,默不作声,心事颇重的模样。
王德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可有烦心事?”
“无非是朝廷里的那些事。”他叹了口气。
“陛下似乎颇为疲累,眼下都有青影,奴才吩咐御膳房为陛下补补身体。”
“去罢。”
王德福眼珠子转了转,“奴才这就去。”
红袖低着头心里暗忖,补身体得喝牛鞭汤,看皇帝这脸色,很明显是力不从心,肾虚体乏了。也是,宫里现今有三十多位宫妃,就算每个月马不停蹄地耕耘,一位宫妃一个月也就只能轮着一回而已。
啧啧啧,皇帝可不得勤奋点耕耘。
王德福一走,这亭中就只剩下皇帝和红袖二人。其余侍卫随从则远远地站在亭外候命。
楚慕闻到了身后传来的淡淡幽香,他回头,见红袖默默站在身后,鬼使神差一般走近一步,靠得她极进,他微微低头,鼻尖抵在她脖颈侧边,贪婪地重重地一吸,那香味便如附骨之疽一般钻入他鼻尖,深入肺腑。
“好香埃”他轻叹了一声。
红袖没有退后也没有躲开,她抬起了她修长的脖颈,一双勾人的桃花源注视着皇帝,带着一种天真和娇憨的语气道,“奴婢没有熏香。”
楚慕看着她这张艳丽的小脸,真真觉得这丫头每一处都长在了他心眼里一般,严丝合缝地恰到好处,“约摸是女儿香罢。”
“陛下,奴婢……”红袖往后退了一步,垂下眼眸,心里在飞快地想,这皇帝不是肾虚体乏需要补身体了,怎么这会儿看着居然发情了?
其实楚慕今晚只是批了一夜的折子,还真没有她所想的那般肾虚体乏。虽然他每晚都随手翻一个绿头牌,但却不是红袖所想的那般夜夜耕耘,更多的时候是倒头就睡。彤史上记下的都是虚虚一笔罢了。新入宫的妃嫔们,除了姜嫔突出些,其他女人都只能大概认个人脸,更别提有肌肤之亲了。
今年他也并不想大选,但太后及大臣觉得他膝下只皇后的一子一女及崔贵妃的一女之外,子嗣单薄,因此才不得不大眩女人,在他眼里可能更多是平衡朝堂的需要以及绵延子嗣的需要。在皇帝这个位置上,从来就不能随心所欲。
楚慕看出来红袖似乎真的不想做他的嫔妃,因此觉得有些心灰意懒,他知道只要他想,她绝不能反抗皇权,可是强扭的瓜不甜。
即使他后宫中的女人们也是因为各种复杂的政治原因才入宫,但,至少她们是自愿的。就比如为他诞下一子一女的皇后,他娶她,是因为她的姨妈郭太后,是因为她的父亲大司马郭崇文。
如果说这辈子他对男女之情有过期待,或者说憧憬,应该就在那个秋日的下午,他在谢家被一个女子兜头浇了一大盆凉水。他耳边回荡着的谢清荷银铃般的笑声。那时候的他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他在想,谢清荷那么泼辣又机灵的女子,未来的日子一定不会无聊。
“红袖,若你满了25岁出宫,你要去做什么?”楚慕没有再逼近她,反而也退开了一步。
“回陛下。”红袖顿了顿道,“奴婢家中只有奴婢与妹妹,奴婢出宫后应该是留在家中打理生意,继承曹氏布业。”
“不嫁人了?”
“或许,父亲会为奴婢招赘一个女婿。”
楚慕默了默,招赘女婿,在家里当家作主,自由自在的,确实比嫁人要好很多。
“唔,那很好。”楚慕看向她,居然觉得出宫当大掌柜招赘女婿确实比在宫中当个低位妃嫔要好很多,难怪她一直躲着朕。
罢了罢了,这么大一个美人杵在眼前,看得见吃不着也是怪难受的。明日便将她调离紫宸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