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道理(二)
几人吃完,便随着展惠离开,并没有叫马车,用展惠的话说,他也是个穷书生,远水学宫离在城南,并不远,走路也就半个时辰。
几人到了远水学宫,路过门房的时候,里面有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趴在案上睡觉,鼾声如雷。
惹得何一三人不禁多看了几眼,小玄儿觉得好玩,她扒上窗,正准备吓那老人一吓,何一急忙将她抱下。
几人进了山门沿路而上,朗朗的读书声让何一有种久违重逢之感,阿离和小玄儿两人倒是颇感新奇,伸长脖子东瞅瞅西瞧瞧,原来可以这么多人一起读书的啊,只是这么多人在一起读书会不会有些吵?
顺着山路,走到山顶,何一便见到一身材消瘦的青衫男子迎风矗立,背对着他们,因是站在山巅,显得极为瘦小。
“先生。”展惠轻声唤道。
那青衫男子转过身来,面容清瘦,两鬓微白,神态恬静,向何一三人笑着点了点头。
“晚辈何散木见过曹先生。”何一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曹先生,就不禁想到了自己以前的父亲,也是一个老师,一样的清瘦和蔼。
“晚辈阿离见过曹先生。”
“晚辈小玄儿见过曹先生。”
两个小人儿见何一如此,赶紧有样学样。
被称为曹先生的青衫男子笑道“曹渊欢迎三位贵客,前些日子听展惠说咱们旭光城来了两个聪慧通达到极致的可人儿,还以为他言语无边,今日一见,这小子还真有些眼力劲儿。”
何一见这曹先生夸两个小人儿,自己也乐开花,小玄儿昂着小脑袋泰然受之,仿佛这曹先生不夸他才不正常,而阿离羞涩的笑了笑,却没有半点受之有愧的神情。
展惠的眼光在三人脸上换来换去,扯着曹先生的衣袖说道“先生你瞧,平日里,您随便说几句客套话,那些人都得诚惶诚恐的跟您客套半晌,这眼前的两个小人儿被先生您诚心诚意的夸,却是半句客气话也没有。”
曹先生敲了下展惠的肩笑道“先生我诚心诚意的夸人,人当然要诚心诚意受着,若不然就是骂先生我夸的没诚意了。还矗在这做什么,快去煮茶待客”
随即又转头对何一三人说道“听说三位要与我先生讲道理,只是先生如今远在青木国,我这个当学生的就勉为其难的代先生劳了,三位也就免为其难的听了。”
免为其难。
何一有些汗颜,面前的这个曹先生作为一个学宫的宫主,架子不大,那学问肯定是大的了,正准备说些缓和的话却又听到曹先生温声说道
“我本是想去拜访三位的,可是街市噪杂,这讲道理可是得在安静些的地方好,所以才劳烦三位过来,走,去那边坐下慢慢再讲。”
“曹先生,你是不是学问大的吓人?”何一的话又冲口而出,不知道是惯性使然,还是被曹先生的低调给吓住了。
曹先生闻言,顿了顿,回头不解的看着何一。
“不是挑衅,就是实话。家中长辈曾说学问越大的人越是谦虚。我是没什么学问呢,小玄儿孩子心性,说话率性了些,还望曹先生不要放在心上。今日前来,只是想曹先生解惑,曹先生您还是不要这么客气了,搞得怪吓人的。”
何一说言语真诚。
“哈哈,‘虚’字是我辈修道之人必备的,要想修道得成与万物并生,就得知万物所化,要想知万物所化,就得有容万物之库,能‘虚’,方能容。”
“曹先生的容,讲的是慧库。”一旁阿离问道。
曹先生嗯了声。
阿离张了张嘴,便没有问了,只是在心中想到哥哥其实有时也很谦虚的啊,为他们都说哥哥没有慧库呢。
一棵老松下,茶壶上方已是烟雾缭绕,展惠为众人倒好茶,然后坐在曹先生身旁。
小玄儿与阿离也分坐在何一两旁。
“敢问曹先生,这天下的道理是谁定的,为何我的道理就不成道理了。”小玄儿刚坐定便开始发问,她委屈着呢,为何她要按别人的道理来,为何哥哥说拿别人的钱是不对的,她觉得自己没有错。
曹先生并未急着回道,只是看了眼展惠。
展惠故意做了个擦汗的动作,笑道“学生早说了小玄儿可厉害了,若不是先生在此壮胆,学生是万万不敢跟她讲道理的,现在学生就勉强讲讲,小玄儿你就免为其难的听下啊。”
展惠还真有点怵这小姑娘的,这小姑娘从来不在细枝末节上缠,每次发问都直指根本,比如先前他说包藏祸心,小姑娘就直接问这个包藏祸心是谁说了算,他可不敢瞎接话,要不然被一个几岁大的小姑娘三言两语问倒了,多尴尬。
“快讲,快讲!”小玄儿很是急切说道。
“道理,道之理也,这个道理是自然是天地自然之理,并不是谁定的。天下万物遵循自然之理的后的行为自然而然的也行成了某些约定俗成的习惯,就成为道理了。”
小玄儿听完沉默了会儿问道“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但是道理若是你该说的那样,这天下就不该是这样的!这个天下不对!”
黑衣小姑娘说完笑了笑,怪不得她总觉得别扭呢,原来是这个天下不对啊,心中豁然开朗。
这个天下不对!
“哪里不对?”
展惠一生下来,天下就是这样的,很对啊,他哪里想得到这小姑娘一生下来的天下可不是这样的,所以不对,到处都不对。
“全都不对!”小玄儿昂头挥手说道,语气不容反驳。
展惠看着小姑娘笃定的神情,突然有些胆寒起来,这小姑娘仿佛大有将这天下推倒重来的气势,这才九岁,长大了可得了!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天下是对的。”曹先生笑着问道。
“天下物皆是无主之物,归天下所有。”小姑娘说道,满满的委屈“为什么吃饭还要钱,拿点钱还要被哥哥骂?”
“还有呢?”曹先生面色慎重。
“既然天下物皆是无主之物,天下归天下人所有,那么天下人应该都是自由的,各安居乐业各行其事就对了,为什么要有皇帝,为什么要有当官的,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又为什么有人要瞧不起人,这是什么道理!”
小玄儿说道,她可不想处处受人管束,还是无有镇好,无有镇就没人管,想做啥就做啥;还有昨天那些人她又没惹他们,为啥要瞧不起人。
“很多年前我的先生也曾问过相似我。”
好半晌曹先生才悠悠说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直到今日也不敢确定我想得是否正确,现在权且拿出来与玄小友探讨。”
说到这里,曹先生腰背挺直,正了正衣冠,气势变得庄重肃穆,而其余人都不自觉的跟着挺直了腰背。
“在我看来,这天下之物现在仍然是无主的,现在所谓的有主,那个主不过是费心劳力的帮人保管而已,最后是谁的谁也说不定,谁用了就是谁的。”
“皇帝最终也不过是暂时费心劳力的帮天地治理天下,可从来没有听说皇位可传千秋万世的。至于你说的需不需要,现在来说那还是需要的。”
“嗯,如果把一个人当做一个小天地,那么百骸、九窍、六脏,这些是不是都受咱们神识所支配,若不然,一只脚要向前走,一只脚要向后退,眼睛却又要向天上看,这可不是糟糕了。”
小玄儿沉思了一会说道“还是不对,你怎么肯定那些当皇帝是神识,而不是眼睛鼻子嘴巴?”
“皇帝受天命所授,自然不会是眼睛鼻子嘴巴。”曹先生想了想说道。
“曹先生的意思是先有天命而后有皇帝,我却认为先有皇帝,后有天命。曹先生觉得我的道理对不对?”
小玄儿不假思索的说道,是天命,无有镇为何没有天命,没皇帝,她才不傻呢。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谁的道理作数。
“还是不对?”曹先生喃喃道,额头细汗冒出。
天命所授,谁又能证明,也只不过是他从天地万物显象中的一种推理了,如何证明?如何才能保证不是如小玄儿所说,因为有了皇帝,为了证明是天命所授,而他的这种推理不过是为了证明而证明的推理。
“在天成像,在地成形。天命落在人心,若是人心所向的皇帝,曹先生所说也是有道理的。”一直在纸上写写画画的阿离突然开口说道,他的纸上已经写了好几个大大的“人心”。
“不是这样的,咱们”小玄儿说到这里就看着阿离,后面的话阿离自然是懂得,与无有镇不一样吗。
“这天下不是非彼即此,彼此同源,万物一体,若不然有了分别心,道心便会蒙尘。”
阿离说道。
小玄儿闻言,想了会说道“你说的我现在不大懂,不过修行你厉害,所以自然是你有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