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攥得紧走得远
“这回让我陪在你身边好吗?”
顾理的姿态低到哀求的地步,可许之言依旧冷酷到底。
“回去吧。”
两人僵持不下,一位不舍得将对方一人留下,一位不舍得离开。
牛世伟暗中观察到身心俱疲,此时老婆的电话再次打来。
他得知家中出事后慌慌张张地一人打车先行离开,在机场才猛然想起和顾理说明情况。
许之言带他去镇上最好的酒店开房,叮嘱他夜深别出门后便离开了。
他在前边一路走,他在后边一路跟。
许之言从进门到上楼努力做到了目不斜视,一进房间便奔到窗边偷偷摸摸地查看外边的情形。
顾理本不是个会纠缠不清的人,可他现在硬生生被逼成了曾经令自己讨厌的人。
他没有离开,只是默默坐在门外的阶梯上等待。
小香梨大多时间是被散养在外,没有主人的陪同,它只会默默绕着寺庙兜圈子。
它默默凑到顾理身边,用头蹭着他的裤腿。
顾理将它抱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它。
他的脖间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它的名字,名牌的后面有一串号码。
越是僻壤的地方,越是不能掉以轻心。所以许之言给它自由的同时还在牌子里放了定位芯片,假设那一天发生了,他也能寻回它的尸体。
他的项圈内侧有个暗格,从里头掏出了张写满“顾理”二字的纸条。
这是泉叔藏日记时撕下的,秉持着成家时的肌肉记忆,每逢藏东西时都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要说寺庙里多的是蜡烛,为什么不烧了?烧了万一心想事成了,那就难办了。
扔了也可惜,毕竟是许之言心心念念的人,直接丢进垃圾桶就糟践了这份挂念。
既然如此,那就藏匿在不同角落,直至这些角落多到自己都记不全了。
顾理认得出是许之言的笔迹,纸上密密麻麻的只有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他将纸条放进了兜里,这是来自许之言给予的一份坚定。
这座寺庙很小,小到仅仅是顾理坐在门外的消息都能很快传进住持的耳里。
小和尚请他进了间屋子,屋子没有一处是多余的摆设,仅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
住持站起身子请他坐下,话语间没有感情只有缘分。
良缘和孽缘全凭当事人定义,倘若此缘让你心力憔悴,不如就让它停留在缘分的阶段。
门外被叫来谈心的许之言听到了一切,顾理没有说话,可他倒能将对方的心思猜出一二。
身处两地的二人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心理博弈,退一步各自安好,进一步煎熬万分。
住持带领顾理出门时,许之言已先行离开。他指了间房给顾理,那屋子在许之言的隔壁。他的用意很明显,将二人再次推到缘分的十字路口,成与不成都是结果。
泉叔的心事从来都深埋心底靠时间淡化,如今这人找上门来了,他再也坐不住了,拉上最亲近的那位去到小酒馆里谈心。
“有件事”肚里空空便眯了口酒壮胆,“不说,我难受。说了,我还难受。”接着又眯了一大口,对面的政叔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你想好了再说,不急。”政叔悠闲地剥着花生,一连剥了一盘却一颗没动,全推给了闷头喝酒的泉叔。
“我那干儿子,他”他揉了揉脸颊,随即大力拍了拍振作精神,“他性取向有些问题。”
说出口的他并没有如释重负,他担忧地暗中观察对面人的表情。
政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子,犹豫了半晌说道:“那你就没带孙子孙女的烦恼了呀!你是不知道我那甩手掌柜的女儿,生了孩子不放心让婆家带,只知道来烦我们老两口。我们都多大年纪了,还要对着个孩子学孩子说话,是真不省心。”
吴叔见他没有鄙视的意思,倒也宽慰了些。
“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不是你常常挂嘴边说的话吗?怎么事情出到了自己身上,这想法就拐弯呢?”
吴叔端着酒杯,沉重的叹息声在这场对话中不止出现过一回,听者都能感受到里边的哀愁。
“旁观者说来不痛不痒,可真当要经历这事,其中的酸楚只能自尝啊!”他眯了口酒,接着又抓了几粒花生嚼嚼,“我陪不了他一生,所以我得替他谋好这一生啊。可他怎么就怎么就喜欢上男人了呢?!难道是从小缺父爱的缘故?”
“你就别瞎猜了。不过是他爱的那个人性别恰好是男人。”郑叔往自己杯里倒了些,随后将酒放在了自己手旁。
“我不是忧他爱了个男人,而是疑惑他为何会爱上了男人,其中的心结才是我所关心的。”
这一场交心持续了很久,久到最后没有一人能清醒着离开。
许之言接到电话赶去店里的时候,两个中老年人趴倒在餐桌上不省人事。
他叫来了政叔的女儿,在等人的期间开始反思自己的过错。
他帮忙将政叔扛上了车,接着回来背起泉叔往酒店去,现在的泉叔不太适合往寺里住。
虚胖的他没走多远便累出了一身汗,短短的距离就三番两次地停下,今天的运动量绝对超负荷了。
顾理与许之言就算成为了邻居也能错过,他伏在窗边看着漆黑的夜空,只有一轮明月孤零零的挂在天上。
许之言不知顾理在寺里等他,还眼巴巴盯着白天时订的房间看,甚至耳朵凑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那自然是鸦雀无声。
“该不会大晚上出门了吧?”担忧之情油然而生。
这里的晚上不安分,街头总有些混混喝醉了酒耍狠…想到此处,他便急忙将泉叔安顿好后出了门。
这里不存在夜市,十点后还开着的店就只有ktv和酒吧。
他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期盼着能见到他,同时又期盼着见不到他…
走了小半夜,他已疲惫不堪。
路过那间房时他鼓起勇气敲了敲门,死一般的沉寂令他再度担忧起来。
他没有顾理的联系方式,甚至他都没有手机来拨打他的号码。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
泉叔清晨醒来,酒精并不影响他坚持了几十年的生物钟。
许之言早早去买了早饭,回房时泉叔正在浴室洗澡。
他站在窗户前用手蜷成望远镜的形状,望着初升的太阳,耀眼夺目。
“你怎么在这?”泉叔只裹着腰间的浴巾,身材一览无遗。
“您昨晚喝醉了,我便把您送这来了。”
“我是说,你怎么还在这?你陪了我一晚上?”
“我担心您晚上要是有个不舒服,我在这还能有个照应。”
泉叔脸上不在意,心里却在洋洋自得,孤家寡人竟也能感受一回子女的关照了。
嘴硬的他面上依旧装作抗拒,“我都多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你且顾你自己吧。”
许之言从不将他逞强的话当回事过,泉叔就是这样的性子,以后也只会是这样性子的人了。
许之言将泉叔的那份早点整整齐齐摆在他的面前,餐具也细心地刮去毛糙的地方。
“师傅,你昨晚为什么要约政叔喝酒?还喝那么多,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问话时的心虚恰好能代表他猜到了一二。
泉叔眼神躲闪,擦了擦鼻子随即说道,“我住在佛门清净之地,怎么会有烦心事?是你政叔,家里天天鸡飞狗跳的,他是找我诉苦来了。”
“他家确实热闹,从前吵吵嚷嚷的时候就总拉您去做和事佬,现在多了位孙女,那就更热闹了。”
“是啊…他也算是享受到四代同堂的福气了。”
泉叔说话间流露出的憧憬令许之言心虚。
两人散着步回庙里,将泉叔送上楼后,许之言又出了寺去遛狗,香梨每回见他都摇头晃脑,他也每回被它的兴奋劲感染地活力满满。
他蹲下,张开双臂期待着它扑进怀里,可它却略过了自己奔向了后方。
它扑进了顾理的怀中。
顾理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许之言的疑问写在了脸上,但顾理没有搭理他,与他擦肩而过后带着香梨遛弯去了。
他倚在门口望着渐行渐远的一人一狗…
小和尚要去打扫庭院,突然空闲的他便主动揽了这活。
院子不大,并且现在正是春回大地的时候,满院生机盎然。
小小的院子磨蹭了一个小时才打扫干净,香客云集,来往的又几乎都是相熟的,站在醒目的位置不免多了寒暄的时间。
顾理遛完狗后回屋,再次擦肩而过时也没有斜视看他一眼。
许之言偷偷跟上,只见他奔着自己房间去,再一看,原来是他的隔壁。
想起昨日夜半街头散步的行径,他被自己的多虑愚蠢笑了。
时间算来该和吕师父练功了,自从吃了抗抑郁药物后,他的身体就如同吹气球般胀大。可他只觉得饿,控制不住嘴,又因为郁郁寡欢而足不出户,体重只增不减的趋势直至他意识到躺在床上的自己竟无法靠腹部力量坐起身…
他拜吕师父为师可是经过三个月考察才得以被纳入旗下,只是单靠练功并不能与药物的副作用相抗衡,该长的肥肉还是出现在他的身上。
吕师父觉得他心神不宁便让他打坐到午饭时间,他时不时扭动着身体来缓解不适,每每一动便被师父的一个“静”字吓得挺直了腰板。
痛苦的阶段熬了过去,他迫不及待去用午膳。
用完午膳后便是午休时间,他躲躲闪闪地没有回屋,想来从仓库里拿出钓鱼装备打算去静心,泉叔突然不合时宜的出现。
“咱爷俩许久没有一块散心了吧?”泉叔拿起角落里已落上灰的钓竿,“想当初还是我教会的你钓鱼。”
“是啊,都会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呸呸呸!佛门净地,别胡说八道。”泉叔悄悄从存放钓竿的角落处取出一罐尘封已久的酒米鱼饵,“走!让你开开眼,师傅终究是师傅!”
一高一矮、一沉重一轻快的背影朝着河边去了。
钓鱼是沉默的,这是师傅交给他的。
可今日,泉叔率先说起他以往闭口不谈的话题。
“他终究还是找来了。”说起话来嗓子干,他缓缓喝了口水,接着继续说道,“回去吗?”
许之言望着平静的湖面,记忆仿佛重叠了他与顾理相伴时见过的那片湖面。
“还回得去吗?”
泉叔重重叹了口气,双手将身上所有口袋摸索了一遍,接着又环抱在了胸前。
“结果到头来还是没能改变。”
许之言从外衣内兜里掏了包烟递了过去,“我变了,不是吗?”
“臭小子!你怎么又抽上了!”骂归骂,手还是很诚实地将烟接了过来,“火呢?”
许之言双手一摊,“没买。”
“臭小子!给烟不给火!”泉叔悻悻地将嘴里叼着的烟重新放回烟盒,“罢了罢了,省得勾起你的烟瘾。”
不知从何时起,面对敏感又易动感情的许之言,泉叔说话时变得小心翼翼,所以他通常用做代替说,就像前几日策划的那场惊喜一样。
“言言啊,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怎么做起事来感觉力不从心了?”
“您啊,早就老了。难不成想拥有个第二春?”
“呸呸呸!说话没大没小。”看来病确实快好了,泉叔快速收回欣慰的眼神,“你啊,就不该听你爷爷的话,他老好人当惯了就想让你延续他的优秀品格。时代不同了!人啊,为自己活得开心快乐就行了!”
他将抛出的鱼钩收了回来,装上新鱼饵后又丢了出去。
“言言,我知道你们这代人不爱听这话,但我还是得告诉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先不论你父母会不会接纳,就论你们两个的未来,那都是没有保障的。”
“物质保障我们都有,感情保障就在于我们自己,还需要什么保障?”
“真到了那一步,就没有退路了。”
“要是事事都顾及后果,那自然是一步都不敢向前了”
“哪有人做事不留余地的?!难不成真要到了被逼无奈那一步才愿意回头吗?”
“无奈的那一步只会是阴阳相隔的那一天。”
“你!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师傅说的话都不听了是吗?”
许之言突然反应到自己出言不逊,赶忙低头认错,“对不起师傅,我不过是在就事论事,您别放心上。”
“你叫我怎么能不放心上?!你可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自然是要事事为你着想的!”
鱼竿感受到泉叔的愤怒便随之颤了起来,紧接着又跟着鱼儿去了远方
他无力望着已飘到湖中心的鱼竿,紧抓在手的,最终还是要离开的。
“对于这件事,我的态度从来就只有一个!你要是做出了与我相悖的决定,不必知会我,只紧着自己别受委屈就行。”他悻悻摸出了烟盒,转念想起没火,奈何心里满满的火气无处撒,“个个都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在地球上喘了二十几年的气就觉得可以罔顾长辈的教诲了!以后有的是罪受!”他气得竟佝偻起了背,可能这腰早已不堪重负了。
许之言没有去追赶泉叔,也没有急着去追回顾理,只是静静地等待一条鱼儿上钩。
泉叔急切的脚步停在小卖部前,买个打火机却和老板侃了半天,等再想起摸口袋时,已然没有适才浓烈的愤怒感。
他独自踏上回程的路,想到往后都只能是自己一人,眼泪便不争气地噙满了眼眶。
“罢了罢了!终究是个孩子罢了。”
他驻足在庙门前,回想起三年前回来的情形
许之言阴郁的情绪就连方圆几里的花花草草都能感知到,个个落败到凋零。
第二年开春时的天仍寒风凛冽,不知怎么熬过,竟也过了多少个四季。
顾理在庙外逗狗的场景被泉叔瞧见,他冷哼一声从顾理的身边走过。
“招狗逗猫的家伙,难不成还指望言言在家里扮演成熟稳重的角色吗?!”
他的喃喃自语并不能让顾理读懂,于是他没走多远又折了回来。
“顾理,身为长辈的训话,你听还是不听?!”
顾理噌得站起身,听训还是头一遭。
“也不知道你们在关系里都对应着哪个性别,以言言现在的病情来说,我只管言言不能受了委屈。你能否和我保证,无论如何都要先顾及他的情绪,否则”
“我保证!”顾理抢先回答,并伸出三只手指作出发誓的动作。
泉叔把他手撇了下去,“别给我整这些个虚的,我会盯着你的!”说完便背着手回了庙里。
说来也奇怪,前一天还是极力反对的态度,怎么第二日就如同转了性一般准许了?
心浮气躁的许之言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眼看天色渐晚,鱼儿是不会来了。
回程路上光线昏暗,只能远远瞧见一个身影在向自己的方向前进。
随着许之言的向前,那个身影慢慢停下脚步,静静等着他向自己靠近。
走近了,便能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