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流萤(3)
心下骤时慌乱。
“臣妾不知圣上在此,并无意惊扰。”
挣扎起身,小舟左右摇晃,凌弋却仍一动不动地侧躺着,一身霜白绸衫,乌发以盘龙玉簪束在脑后,单手支颐,薄唇轻抿,完全读不出喜怒。
勉强站稳,屈膝行礼,“臣妾告——”
“——正缺一人斟酒。”
侧身正欲逃开,不想却被凌弋拉住了右手腕。
瘦长却极有力的五指,紧紧箍在腕间。
温烫的触感。
转过视线一看,才发现凌弋已坐了起来。
只得再反身,心下暗选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凌弋取了桨,向南划去。
一路无话。
月色苍蒙,衬得群星愈加璀璨。
船身轻震,才发觉小舟已然在“洗绿”水榭停靠。
凌弋放好船桨,将粗麻绳系在桩上,先上了台阶,转身,双手紧扣我的双臂,几乎是半抱着扶我上了岸,接着弯腰取了放在船脚的圆肚高颈雕花白玉酒壶、小酒杯,端放在最上的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
见我愣在原地不动,凌弋斜睨着瞥了酒壶、酒杯另一侧的空位。
福身行礼,道“谢皇上”,这才坐下。
雕花白玉小酒杯仅一只。
一手轻托酒壶,启了壶口,刹那间只觉琼香四溢。另一手轻勾壶耳,稳斟了三分满。
凌弋拿过酒杯,一字剑眉轻蹙,“从未见人酒只添三分。”
“此酒一闻便觉醇香异常,乃是上等的极品仙酿。只是仙酿三分醉月,七分醉人,既是良辰美景,自是三分尽兴为佳。”垂首,恭谨回复。
“三分?若朕并无心醉月,你又如何?”
凌弋冷声问道,昂首对月,下唇轻触杯缘,大指、食指轻覆杯身,将那三分美酒一饮而尽。
“若如此,寒雪只好请圣上恕臣妾私自揣度之罪。如蒙圣上不弃,臣妾谨依了圣意再行斟酒。”
凌弋不语,只是凝神遥望繁星盈盈的夜空。
清凉夜风拂面,若不是凌弋在侧,心弦不得不紧崩着,今年的七夕夜,定然会和以前在寒府时的一般闲适吧。
正想着,凌弋竟亲自斟了酒,反手将酒杯递过。
忙接了酒杯,轻声道,“谢圣上。”
低头一看,杯中仙酿,竟是七分满。
仙酿,三分醉月,七分醉人。
想到此,脸颊不禁微微有些发烫,只好转了目光,逐着岸边飞扑嬉戏的点点流萤。
饮尽了杯中酒,复将杯子还了凌弋,拾了酒壶又再斟了三分满。
凌弋喉间“哼”了一声,一字剑眉轻抬,唇角微弯,似乎是笑了一声。
如此又倒了两杯,凌弋总先轻抿一口,细品着,凤眸微眯着打量我一会儿,才覆手一饮而尽。
总算是捱到了头,凌弋起身收了酒壶、酒杯,复又上了小舟。
见小舟行的是来时的方向,心下正松了一口气,凌弋却突然俯身靠过来,温烫的气息,轻吹在脖间,一时竟觉有些酥痒难耐。
“肩上,沾了花瓣。”
凌弋凑近耳边低语。
心跳,莫名地停了一拍。
温热大手扶上肩头,轻捻了那不知何时附在肩上的花瓣。
花瓣既已捻了,凌弋直起身子,将那嫣然绯红的凤仙花瓣放到我的手心。
清凉风过,将那花瓣吹落水面,随荡开的圈圈波纹静静起伏着越飘越远。
终于,回到了来时的地方,凌弋竟和刚才一样,先下了船,半抱着扶我上岸。
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垂首福身行礼。
脚边,流萤翩舞。
夜风穿过树林花丛,飒飒声响,夏蝉此起彼伏的低鸣夹杂其间。
凌弋在身边静静地站着,并不离开,也不言语。
“臣妾告退。”
静忍了片刻,终于还是轻声说道,福身再行礼,退三步,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
大约隔了五十步远,停下脚步,倚在一棵高大桦树后,偷偷望向刚离开的方向。
隐约能望见凌弋的背影。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过了约有一刻钟,才离开。
身后不远处,轻微的窸窣响动。
果不其然,转眼便看见了侧坐在槐树枝上的夕渊。
漆色好看的眼眸,浅浅映着流萤的光芒,只一瞬,竟捕捉到了被迅速小心掩藏起的、残下的几分哀伤。
“七夕佳夜,不知寒妃娘娘可有听到鹊桥上牛郎与织女间的窃窃情话?”
夕渊轻声问道。
我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并没有偷听的兴趣。”
“都说相思情困,分离最是痛苦。”夕渊不以为意,唇角微笑依旧淡然,“情有时,自当惜取眼前人。毕竟人间不似天上,一年才能一相会。”
“虽一年一相会,却年年有来年,并非悲极,不似人间,不过草木一秋,情念短暂尤不可依。凡人求生已是营营,又何必自讨苦吃?”
“若是如此,自然最好。”
夕渊点头,纤细睫毛轻扑,低声道,抬起苍白得几乎有些透明的右手,细瘦纤长的食指指尖,冰晶凝成了一只小木鼎的形状。
“那日在修化观,娘娘毁的,极可能是传闻在修朝末年流入祝国的化鼎。”
化鼎……传说,可炼天地精华、万物灵气化为任一的神鼎……
还想再问些细节,抬头却发现夕渊已不在那里。
只剩了流萤,在凤仙花丛间兀自穿梭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