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降灵
“娘娘,请在这里等候。老奴这就去通报。”
明公公深深鞠了一躬道,说完,轻推开连接着主室的雕花木门,踏了进去,背身掩了门。
侍立一侧的宫女款步上前,福了一福,帮着脱下了绣银素锦斗篷。
胸前福鹊铜挂坠。
是宁意宫正六品常侍姑姑。
“姑娘请随柳絮到这里等候。”
柳姑姑轻声道。
紫堇望了我一眼,我微笑着轻点了下头,紫堇也微笑着回应,只是神色依旧紧张,跟在柳姑姑身后去了东侧屋。
房间不大,却很暖。
四角分别摆放着四尊云雷纹苍龙鎏金熏笼。每一苍龙衔珠盘绕圆球型熏笼而上,两目均以黑曜石装饰,神态威严狰狞。
“娘娘,请。”
还未来得及多想,明公公轻轻推开雕花木门出来了,侧身示意我进去。
铜链交错成圆环从房顶垂下,每一节点的小托盘上繁花缠枝金线纹庐城贡烛晃动着橘色的光芒。
淡淡的沉水香。
朝南的座上,一手支着脸颊、斜倚着身子似在闭目养神的宣帝,一身霜白色九曲绣金龙纹薄锦衣,乌色长发轻撩起以龙头玉簪束在脑后。
一字剑眉,鼻梁高挺,薄唇紧绷着。
面容俊美异常。
素锦云头鞋柔软的鞋底轻拂过北方和州进贡的织花毛毯,几乎无声。
“臣妾寒雪参见陛下。”
面向尊位,动作轻缓而庄重地跪下,额轻擦地面。
静得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微弱声响和窗外隐约的风雪声。
身后,房间的西南角,些微莫名的不和谐感。
半响,才听见衣袂轻轻摩擦过木把手的声音。
“起来。”
心脏一紧。
声音很轻,却满透着不可抗的威仪和穿透骨髓般的强烈场力。
起身。
低头注视着紫棠色织花毛毯上的九祥瑞兽纹,呼气,吸气,保持着,依旧平稳。
尽管周身的压迫感紧逼着,寻着每一间隙渗入。
木门轻轻推开,清淡暖香的空气中泛过一道波痕。
“皇上,礼部祭仪司彭主事、月孤右灵侍、肖员外已到。”
明公公说道。
余光隐约见皇上幅度极小地轻扬了下左手,明公公躬身退了出去。
木门再次轻轻推开后,袖服窸窣。
“臣等参见陛下。”
玄色官服的三位礼部官员跪拜齐声道。
“起来。”
“末城内,散魂咒场界点到底如何分布,探查清了吗?”
依旧轻却满透压迫的声音,不带丝毫起伏。
“启禀圣上,末城大小一百零八坊,可疑的界点实在太多,一时实在还很难查清。”
彭主事回道,声音颇有些紧张。
“那依你看,要何时能查清?”
“回皇上,依臣看,坊与坊间、整个咒场的界点间亦相互影响,再加上被下咒者均非灵术师,即使彻夜逐一排查,恐怕也……”
彭主事越说越小声,最后竟说不下去了。
“皇上,微臣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在尚书省礼部祭仪司所属重云阁内以土延术测了整一刻钟,散魂咒场的界点瞬息变化,完全探知不到主界点的位置。只怕主界点也和其他界点一样,也处于瞬息变化的状态。”
肖员外接过彭主事的话,继续道。
沉默了一小会儿。
“月孤,你怎么看?”
皇上冷声问道。
“回皇上,界点游移,瞬息变化,或许这咒场的界点并不在砖石土木或杯水池水,而是流水之类。流水为媒,虽少见,但亦有先例。北圜祭坛的万象灵沼界,即是以流水为媒。虽然是如此庞大复杂的咒场,要以流水为媒介画成,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回话的年轻人,略显高傲的轻微鼻音,却恰到好处地透着英气。
眼角余光望去,侧脸的轮廓,亦是相当英秀。
前年刚行完冠礼便入朝为礼部祭仪司左灵侍的月孤环,如今已升任右灵侍了呢
“皇上,此外臣等探查发现,自今年二月起始,宫内陆续暴毙的三名太监、一名宫女,均疑似因散魂咒而暴亡。京兆尹府共记七件无端暴亡案,其中五件亦疑似因散魂咒而暴亡。”
彭主事道。
界点游移不稳的散魂咒场,除了找出最根本的源头,应是别无他法。
末城亦是五百年前被兴朝起兵灭亡的修朝之北都。
一百零七年前,兴朝为当时的宣国公凌寻所灭。而修、兴两朝旧都,现今明州州府丽城,临乌名江入海口,船运海事贸易繁盛异常。
当时宣国公封地在末城北五百里外的云州。而为何宣太祖凌寻弃丽城而将都城建在原修朝北都末城,没有人知道。
“探查的工作,速速去办吧。若有发现,随时入宫面见朕。”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语调平静地说道。
“是,臣遵旨。”
彭主事、月孤、肖员外深鞠一躬,齐声道。
“宫内探查之事,就交付于寒妃。宫内各处,尽数可去。若有发现,直接报于朕。”
“是,臣妾接旨。”
我屈膝福了一福道。
“寒妃,朕特赐你出宫令牌,若寻得线索,可自出宫,不必问朕。”
侍立一旁的明公公手托红木盘上前。
轻抬双臂,拿过了那方形云雷纹青玉御令牌。
“谢皇上。”
屈膝深深福了一福。
“夕渊也继续探查,如有发现,直接面见朕。”
屋西南角响起了一声“是”。
清淡暖香的空气轻微泛起波澜。
有人静静地走了过来。
空气中逐渐显出人形。
灰袍及地,银发结辫垂下及于腰间,白皙的面容,轮廓精致若妇人好女,薄唇微弯浅浅笑着,漆色眼瞳深处却没有笑意,只隐约泛着银色细碎的星点光芒。
南宫汐。
真名,夕渊么。
夕渊浅浅鞠了一躬,皇上轻轻哼了声,冷峻的表情依旧没有起伏。
身边的彭主事、月孤、肖员外都安静地站着,没什么反应。
从刚才起就一直隐约感觉到的西南角的微弱不和谐感,原来是他。
在我之前,他就已经在这里了。
看彭主事、月孤、肖员外,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吧。
“朕也乏了,下去吧。”
皇上说完,轻摆手,明公公会意,深深鞠了一躬,后退三步,向东侧门走去。
“臣等告退。”
“臣妾告退。”
亦后退三步,出了东侧门。
明公公微笑着鞠了一躬,道“大人走好、娘娘走好”,掩上了雕花木门。
柳姑姑已领着紫堇和另一小宫女出来了,侍奉穿衣毕,福了一福。
不愧是宁意宫的人,举止形容每一细处均恰到好处。
出了屋,在檐下站立的片刻,身边的夕渊轻声道,“时辰已晚,风雪甚重,寒妃娘娘还是先回露申宫歇着吧。水灵探术,在太液池边倒是个极大的方便。”
我侧过视线瞥了他一眼。
薄唇依旧微微弯着,似笑非笑的样子。
“谢夕大人关心。”
我端正了声回道。
身后的紫堇已撑开伞。
向彭主事、月孤、肖员外福了一福,扶着紫堇踏过积雪的石台,下了石阶。
等候已久的驾车太监搓了搓手,忙放下脚凳,待紫堇扶我上了车坐稳后,冒着风雪挥鞭驶出了宁意宫。
======================================================================
玫瑰花瓣轻浮水面。
轻呼出一口气。
水面泛开数圈涟漪。
嫣红花瓣随波纹静静起伏。
数点水滴,沿纤薄的花瓣面滑落,化入水中,再也觅不见。
皇上虽然给了出宫令牌,但……
西北方是灵场极强的太清山,北,则有来自北圜祭坛的灵场干扰。
地下水脉亦是极其复杂。
若要将这些一一顾虑,并一一布下主界点,即使是借着水灵探术也难以完成……
界点游移不定,即使是灵力再高的人,要时刻掌握,应该也……
不如就当做是不可能。
既然界点游移不定也无所谓,丝毫不担心会出错。
只可能是,以势为导。
布下这散魂咒场的人,先造了必然引发散魂的势。至于这一势导出的散魂咒场具体是何样子,对布下咒场的人来说根本无所谓。
万象此消彼长,方生方死[1]。
魂消魄散,复归为气,气聚为灵。
气聚为灵……
若散魂咒场是为了消散魂魄为气,继而聚气为灵。
这就不是散魂咒场了。
而是,降灵咒场。
“小姐!”
紫堇有些慌乱的声音突然响起。
侧抬起头,只见紫堇跪在池边,双手支着地,备好的浴袍也已被丢到了一边。
紫堇的眼神有些慌乱,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水面。
正欲问间,眼角余光见水面下几缕殷红绕数瓣玫瑰花缓缓散开。
是血呢。
果然还是……
想到降灵咒场,竟还会有这般反应。一时没注意,紧抱着双臂的手,十指深陷,竟嵌进皮肉里,流血了呢。
不禁轻笑。
“紫,我没事。”
扶着池壁,慢慢站起身。
“是,小姐。”
紫堇答应道,赶忙拿过架上备用的浴袍服侍更衣。
“小姐……”
正欲推门出去的时候,紫堇拉住了我的袖角。
“真的没事。”
我莞尔轻笑道。
紫堇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的样子,手虽已松开,眉仍微皱。
竟还会有这般反应,着实也出乎了我的意料。
越心悸,就越不能逃避。
可是……明明太夫人仙逝后,每再踏入那个地方,都能保持举止泰然。
左侧锁骨下方炎封的位置,轻微的疼痛。
“紫堇,明早让小喜子备车。”
“小姐?”
“我要出宫一趟,紫堇就留这里,不必陪我去了。”
我说道。
紫堇不会灵术,此去怕是太危险。
“可是小姐……”
紫堇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放弃了。
“是,小姐。紫堇这就去吩咐小喜子。”
紫堇低了头,回道。
推开门,刚跨过门槛,衣袖却又被紫堇拉住了。
“小姐,一个人要小心呐。”
紫堇轻声道。
“嗯,当然。会小心的。”
原想说怎么担心起你家小姐的实力来了,话到嘴边,却觉得有些莫名的苦涩,只得改了口。
====================================================================
冰冷的水滴划过石顶,砸在脸上,碎开一层层腐烂的气息。
千千万万鬼魅般的低语紧紧包围着,狠狠抓绕每一寸皮肤,刺穿过心脏、骨髓。
紧紧蜷着身子,侧躺在僵冷的石地上。
干在眼角的泪,剩下的最后一点触感。
再也……支持……不住了……
不如……死
心脏猛地一抽,醒了过来。
脚踏边微弱的星点红光。
背脊冰凉。
竟梦到了那个地方。
喉间一阵恶心。
终于忍住,安静下来,静静地听自己的呼吸,才再入睡。
======================================================================
“娘娘,到了。”
驾车的小太监道。
再次掀开帘,已然出了宫城南面最东侧正贤门,东南面正是熙熙攘攘的东市西北角。
“辛苦了。”
我说道,踏脚凳下了马车。
“奴才不敢。”
小太监深深鞠了一躬,又回了座,调转车头回了宫城。
“寒妃娘娘也发现了呢。”
耳边突然有人言道。
紧接着,身边的空气中逐渐现了人形。
我没有理会,继续向前走去。
“娘娘是想先查东市?”
继续向前走了一会,我突然住了脚步。
身边的夕渊也急急停了脚步。
“你怎么知道我会先查东市?”
我抬起头,望向他。
漆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嘴角的笑意似有若无。
微风轻拂,兜帽外几缕银发辉映着苍白的阳光。
半晌,他终于移开视线,轻轻叹了口气。
“这下咒人也不知还在不在这末城。若不在,甚好。若在,即使是降灵咒场,下咒人的灵力也十分了得,最好不要被发现,否则后果会如何很难讲呢。而这东市正是末城内灵场最繁乱的地方之一,这时候人也正多,气息也乱,正好可以掩蔽自身的灵气,较不易被察觉。所以,娘娘自然是会先从东市查起。当然了,夕渊的想法也正好和娘娘的一致。”
夕渊。
也看出这咒场很可能不单单是散魂咒场,而是降灵咒场了。
因而,也推出了引导之势很可能藏在灵场最混乱的地方。
末城灵场分布极度复杂,场场相掩相蔽,流溢变化,亦是每时各不相同。
而末城内灵场最混乱的地方,除了宫城北外末城最靠近北圜祭坛的地方,只剩了东市和末城西南角的桂湖。
甚至连我会先查东市也……
竟又想起那天他说过的话。
京城是个险恶异常的地方。
只是,那又如何。
天空中几只羽目鸟飞过,翅下的双目圆瞪着,折射过苍白的太阳光线。
羽目鸟虽是昼伏夜出,白昼时却仍偶尔得见。
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夕渊隔了一步远,紧紧跟在身后。
“娘娘想自己查,夕渊不会打扰娘娘的。”
我没有理会。
反正说什么,他也能用“我不过在查我自己的”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吧。
====================================================================
[1]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庄子。天下篇》虽出自《庄子》,但并非庄子本人的观点,而是名家代表人物惠施的观点。